《雨燕的恸哭》 第一章 序幕 西元44年冬,图兰,卡娜山。 大雪封山。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傍晚时分,太阳还未落山,裹挟着密密雪片的风就席卷了山巅。黑云从山口盘旋直上,瞬间吞没了万里晴空,犹如一只巨大的铁掌朝着山顶压来。狂风打着尖利的唿哨,把千万条白龙卷上天空,漫天都是雪尘,仿佛刮起了沙尘暴。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远方的雪峰傲然屹立,在漆黑的天幕中投下锥形的阴影。 卡娜山海拔两万三千英尺,是图兰境内第一高峰,连附近的因蒂人都不敢在冬季踏足这片生命禁区。然而通往山顶的小路上,却有几个身影顶着风雪艰难的前进。每个人都背着登山包,穿着笨重的防寒服,用帽子和护目镜遮住头脸,像麦粒一样在狂风暴雪里跋涉,衣服蒙上了厚厚的白霜。 “我实在走不动了。”队伍最末的女孩停下脚步,急喘道,“我们在附近扎营,休息一晚上吧。” “现在不行,风雪太大了,会把整个帐篷都埋起来。”领队的年轻人说。他竖起衣领遮挡寒风,风镜下露出紫色的眼睛。二十四岁的塞米尔尤克利夫是这支考古队的队长,他们在严冬进山,是为了完成一个关于古代祭典的课题。按照原定计划,他们本该在傍晚到达海拔一万六千英尺的宿营点,休整一夜再前进,途中却突遇暴风雪。塞米尔有着丰富的野外考古经验,知道这时贸然停下来极有可能遭遇雪崩。卡娜山终年积雪,雪层不断融化和堆积结成了坚硬的冰壳,坍塌时会碎成块状,直接将人击毙或者掩埋窒息,但队友们的体力已濒临极限。风雪交加,寒气砭骨,雪粒子弹似的嗖嗖飞过,刮在脸上跟刀割一样。周围能见度极差,甚至迎面不见人。 塞米尔回头望向西方的天幕,最后一点夕晖给雪山镶上辉煌的金边,却转瞬即逝。风越来越大了,太阳落山后温度还会下降,必须在黑夜降临前安顿下来。塞米尔心中焦急,却不敢流露出来。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队员突然停下来,轻轻咦了一声。“塞米尔,前面好像有个山洞。” 塞米尔精神一振,连忙擦了擦风镜。天已经黑了,他仔细辨别片刻,才发现是个藏在背风坡的山洞。山洞的位置非常隐蔽,洞口又被岩石堵住了,如果不是埃尔曼眼尖,在风雪中的确很难发现。三人搬走几块石头扩大了洞口,身材最娇小的芙蕾率先爬了进去,沿着绳索降入一条约十英尺高的洞道。洞里一片漆黑,塞米尔打开强光电筒,才发现脚下是一大堆枯黄的碎骨。 “穴熊,豹子,可能还有鹿。”埃尔曼蹲下来,拾起一块碎骨,“春天雪化了之后,一些山里的动物会来这里觅食。后来发生了岩崩,就没有动物进来过了。” “不,还有人类来过。”塞米尔举起电筒,照亮了前方的岩壁。岩壁上布满壁画,但年代太过久远,壁画已经剥落殆尽,只留下一些毁损严重的画面。有些壁画相互重叠,可能是在不同时间画上去的,岩壁上覆盖了一层天然的方解石,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战争和献祭的场景。一群祭司围着火山口载歌载舞,祭坛上仰面躺着人祭。祭司扯住祭品四肢把身体拉直,方便从左肋下刀。数百年前岛上没有朱砂,古人从蚁穴中提取氧化铁,漫长的岁月斑驳了墙面,颜色却依然鲜艳,置身其间仿佛仍闻鼓乐喧天。 芙蕾带了个迷你相机,这种相机不能在低温下工作,她不得不一直把它揣在怀里暖着,这时总算派上了用场。三人小心翼翼的走着,尽量避免踩到火塘中已经晶化的灰烬。壁画之后是个宽广的洞室,一个头骨被摆在洞室正中的巨石上。山洞里十分幽暗,头骨睁着两只深陷的眼窝,呆滞的望着闯入者。 芙蕾毕竟是个女孩,乍一见骷髅有些害怕,连忙躲到埃尔曼身后。洞里还有大量骨骸和衣物碎片,珠宝金币散得到处都是,许多人死后紧紧抱着陶罐。塞米尔轻轻揭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竟是许多羊皮卷,只是霉烂得厉害,书卷破损不堪。 “这是哪国文字”埃尔曼凑上来,皱起眉头,“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 羊皮卷全部用象形文字书写,塞米尔是个古代语言专家,精通十几种语言,但他对着羊皮卷研究了半晌,沮丧的发现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三人彻查了整个洞窟,又发现了数十个同样的陶罐,里面全部装满古卷,但大都氧化脆碎,无法辨认里面的内容。 “骨骸都是完整的,这些人随身携带了大量财物,可能是逃难时躲进山洞,结果遭遇岩崩被困死在洞中。”塞米尔拾起一枚金币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金冠少年的头像,“这是图兰末代国王阿鲁玛一世。每个国王即位时会重铸货币,他们生活的年代不会早于四百年前。” “这些书卷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逃命都舍不得扔下,一 定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先带回研究所再说吧。”塞米尔朝掌心呵着气,想驱散寒意。埃尔曼解开背包,将陶罐中的书卷小心的取出装好。芙蕾支起帐篷,生起一小团火。水壶已经全部冻结了,三人热了点雪水,就着烤过的压缩饼干解决了晚餐,匆匆躲进帐篷里。 然而当晚卡娜山突然喷发,红光映亮了半个夜空,塞米尔甚至能听到隆隆的咆哮声。他往嘴里塞了一团古柯叶咀嚼着,借着微弱的灯光研究着羊皮卷。山口不时吐出浓烟,即使此刻,塞米尔都能感到身下山峦的震颤。因为这巨大的响动和远方的红光,塞米尔一整晚都没睡好,断断续续做着奇怪的梦。等他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旭日放射出钢针般的金芒,铺洒在巨大的冰穹上。天空辽阔高远,呈现出明艳的湛蓝色,耀眼的阳光勾勒出遮蔽整个山顶的漏鬥形烟云。此时的卡娜山是宁静的,仿佛一位披着白纱的少女长身玉立,眺望着西面的故乡。 卡娜山是一座活火山,名字来自一名图兰少女。图兰人笃信太阳神,卡娜因貌美自幼被选作太阳贞女。当时的圣山还常常喷发,给人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相传卡娜从梦中得到神启,跳入了火山口,原本隆隆作响的山峰就安静了下来,飘起白色的细雪,之后几十年都未曾喷发过。 由于仍然存在雪崩的危险,三人等到十点以后才出发。艳阳高照,空气却寒冷稀薄,一个小时的路程后,塞米尔发现了一座被冰雪掩埋的祭坛。祭坛用黑色的砂岩建成,四道阶梯延伸至献祭的平台,正面是一道装饰着蛇柱的假门,楣梁上刻着带翼的日轮。 考古队都是无神论者,这时却停下来,恭敬的拜了拜。他们按照传统,把一种玉米酿造的啤酒淋在祭坛四角,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光辉,瞬间凝成了冰柱。 “芙蕾,测量。”塞米尔低声说。 芙蕾从包里翻出皮尺,她仔细的拍摄了祭坛四周刻着的符号和图画,时不时停下来做记录,两个男人则挥舞着冰镐清理祭坛上的积雪。忽然,她听到埃尔曼吹了声口哨,连忙抬起头来。埃尔曼指着不远处,她顺着望去,邻近的乱石丛中露出了一簇绿色。她立刻认出那是一种咬鹃的翎羽,图兰雕塑中常用的装饰品。 “把登山绳给我”埃尔曼兴奋的叫道。他在腰间系上登山绳,贴着湿滑的峭壁,一步一步走向岩石,从积雪里小心的拔出一个金质的小雕像。这是个武士雕像,裹着彩色的绸缎和贝壳,绸缎色彩鲜丽,好像才露出来没多久。就当他挪开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时,脚下的窄道突然崩塌了一块,埃尔曼脚下一空,险些坠落深渊。他骇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瞧,塞米尔正紧紧拽着登山绳,目光沉静。“你先过来,这里太危险了。” “谢谢。” 埃尔曼小心的挪回祭坛,塞米尔接过雕像,笃定的说:“这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峰顶还埋着东西。” 三人加快了脚步,山风劲烈,峰顶的道路布满了火山灰,到处都是冰隙和裂缝,这一段路走得更加艰难。但令人失望的是,眼前只有一片白雪和隆隆作响的火山口。 “难道是埋在冻土层里”埃尔曼脸上难掩失落。以现有条件,不可能对坚硬的冻土层进行挖掘。就当三人打算离开时,头顶突然传来冰雪破裂的声音。塞米尔立刻拉着两人避到岩壁后,将冰镐深深插入冻土层中固定住。伴随一阵巨响,雪块和岩石从山巅滚落,激起巨大的烟尘,三人被呛得直咳嗽。震动好一会儿才停止,塞米尔小心翼翼的挪开,却发现松软的积雪里竟然露出了一具黑色棺木。 三人互相对视,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塞米尔吞了口唾沫,谨慎的来到棺木前,轻轻拂去棺盖上的积雪。这是一具黑檀木镶金的古棺,做工精美,乌黑油润,完全没有虫蛀和腐烂的痕迹。棺木原本埋在冻土层中,深色的火山灰吸收热量,令积雪加速融化,冰层和岩石顺着山坡下滑,才把它从冰雪的墓穴中带出来。 “你们带刀了吗”塞米尔回头问道。埃尔曼拔出一把多功能军刀扔给他,棺木由于长期的冰封,已经坚硬如大理石,里面用长钉封死。塞米尔将刀刃插入棺缝中,再用枪托用力砸着刀柄,费了不少功夫,刀刃才进去了三分之一。三人合力抬起棺盖,棺盖发出沉闷的声响,溢出白色的寒气,棺中人的容颜在浓雾中慢慢浮现出来。塞米尔瞬间像被雷电击中了,浑身僵直,连心脏都停跳了片刻。 “天啊。”他喃喃道。 第二章 他从事考古工作已经六年了,足迹遍布世界,见过各种各样的古尸。尽管古人穷尽了智慧,希望逝者千年后依然面目如生,实际成果往往令人作呕,但眼前的遗体却不同。这是一具男童的尸体,年龄不会超过十岁,他双手交叠,安然放在胸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长长的睫羽上凝着一层白霜。男孩穿着彩色羊绒编织的鬥篷,黑发编成细细的辫子,额上佩戴黄金饰物,沉甸甸的金坠子垂在眉心。鬥篷的颜色鲜艳明丽,仿佛昨天才织好。 男孩的尸体至少被冻住几百年了,四肢已完全脱水,依然可以辨认出生前秀丽的姿容。在两万英尺的雪峰深处,他孤独的沉睡在冰雪的墓室里,就像在等待什么人一样。 “这是古图兰王国的纹饰”埃尔曼震惊不已,“这孩子是献给太阳神的人祭” 棺材里还散落着不少金质的小雕像和玉器,但没有什么比这具遗体更有价值了。这是图兰考古史上第一次发现保存如此完好的古代遗体,对于研究祭礼和古代人种都是无价之宝。 埃尔曼兴奋得脸都涨红了,他忘记了寒冷和缺氧,围着尸体拍下了许多照片,和芙蕾激烈争论着男孩的身份。塞米尔却陷入了沉默,方才的兴奋慢慢淡了,他端详着男孩的脸,心脏隐隐揪痛。身为考古学者,他清楚人祭是人类史上司空见惯的罪行,但男孩安详的躺在棺中,脸上带着平静的绝望,塞米尔就像被蛊惑了一样,不由自主的俯下身,想触摸男孩冰冷的脸庞,仿佛他的双颊还留着泪痕。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男孩的脖子上戴着一个东西。塞米尔把项链取出来,竟是一把古铜色的钥匙,上面紧紧缠着一条已经发黑的银链子。 钥匙 塞米尔皱眉,就在他碰到钥匙的瞬间,脊椎猛然一阵颤栗,就像有人劈开他的大脑,强行把另一个人的记忆塞进去。洪水般的画面涌入脑海,快得像一闪而过的幻影,最后定格在一个少年身上。少年骑在骏马上,回过头展颜一笑,阳光把他的侧脸镂成一道剪影。 “塞米尔” 眼前的黑暗散去,塞米尔紧紧抱住头,跪倒在棺木前,头痛得要爆炸了。他艰难的咳嗽了两声,埃尔曼扶他站起来,担忧的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塞米尔撑着他的胳膊,掌心冷汗涔涔。鬼使神差之下,他悄悄把钥匙塞进了衣兜。埃尔曼抬了抬棺木,棺木纹丝不动。“怎么办棺材太沉了,就凭我们三个根本抬不下山。” “能不能把它留在这里,回去再叫人帮忙” “不行。”塞米尔一口否决,“这个季节随时会发生雪崩,等到山顶被积雪掩埋,我们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了。” 他飞快的扫了一眼男孩的脸,咬了咬牙:“把尸体单独抬下山吧。” 芙蕾收集起棺中的陪葬品,埃尔曼本想背起遗体,塞米尔却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冰冻后的遗体足有八十磅重,塞米尔只得坐下来,用登山绳把遗体牢牢捆在背上,再让埃尔曼把他拉起来。他甚至站不直身体,踉跄了两下,差点栽倒在雪堆里。 “你没问题吗还是换我来吧。”埃尔曼苦笑道,塞米尔固执的摇了摇头。他拄着手杖,背着一具死去了数百年的尸体,艰难的跋涉在山路上。肺中的氧气越来越少,塞米尔感到头晕目眩。他回头望去,山口已经不再喷发,却还有灰烬像细密的纱一样徐徐沉淀。他仿佛看到古代图兰人穿着长袍和便鞋,背着石块,在高山上一凿一锤造出宏伟的祭坛,万籁俱寂,只有清脆的敲击声回响在蓝天高处。祭司们点燃圣火,倾倒美酒,祈祷来年国泰民安。他仿佛看到被选作祭品的男孩登上山顶,祭司们杀害了他,钉死棺木,他孤独的沉睡在皑皑白雪之下,等待有一天被人唤醒。 塞米尔侧头望着男孩的脸,他的睫羽历历可数,神情恬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营救一条活着的生命。背上的身体柔软温热,塞米尔仿佛能感到拂在颈上的鼻息。 他在被选作祭品时,一定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他不反抗为什么不逃走难道他真的相信以这种方式死去,就能拥有光明的来生 他们足足走了六个小时才来到镇上,塞米尔连忙把男孩的遗体放进冰柜储存。芙蕾给研究所发了封电报,第二天研究所的人就来了。来人名叫布莱恩,是个古代人类学家和法医。他立刻借了镇上的医院,对遗体进行解剖。 “冻死” “他的身上有许多鞭痕,颅骨靠近右眼的位置有裂缝,显然在死前曾遭到严刑拷打,但并不是致死的原因。”布莱恩屈起食指,敲了敲太阳穴,“被封进棺木时他还活着,至少生存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因为寒冷和缺氧而死亡。” “天啊,太残忍了。”芙蕾 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古人相信孩童是最好的祭品,把他送去和太阳神同住是至高的荣誉,连孩子的父母都无权拒绝,否则就是不敬神的大罪。”布莱恩耸了耸肩,“通过对陪葬品进行鉴定,他生活在距今四百年前,正好是古图兰王国灭亡前不久。” 棺中没有证明墓主身份的铭牌,只能从装束推断男孩曾出身显贵,甚至可能是皇族。更麻烦的是山洞里发现的古书,塞米尔把影印件发给了研究所,然而所有语言学家都对其一筹莫展。 破译一种语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用这种语言书写的文本,二是这一文字和另一已知文字的对照翻译。这种象形文字虽然和图兰语有相似之处,却独立于现有的任何文字系统。 万般无奈之下,埃尔曼想出一个馊主意。他把羊皮卷上的文字描摹下来,摘取几个片段登在日报上,重金悬赏破解密文的人。悬赏发出之后,他就每天抱着信箱等来信,塞米尔对此一笑置之,并不抱什么希望。 但是数日之后,一位不速之客却敲开了屋门。 这天晚上飘着小雪,塞米尔正在烛光下专心工作。图兰的乡下没有通电,每到夜晚就一片漆黑。空气清冷凝滞,在村落之外的远处,利曼港闪烁的灯光沿着山势铺展开来,像大片发亮的珠宝映衬出深黑的海水。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军队的巡逻车偶尔驶过,车上插着海上军区的旗帜。 图兰原本是北方第二区的盟国,南邻海上强国坎特伯雷王国。白海战争爆发后,海上军区出兵占领了图兰三岛,国王选择投降。图兰虽然是个小国,但自古民风剽悍,自海上军区入侵开始,大大小小的起义从没停过。眼下正是起义白热化阶段,政府刚刚宣布在全境实行宵禁,一卡车一卡车的士兵驶过街头,人人都穿着暗绿色军装,透过黑色面罩的眼洞紧紧盯着街道,手里端着冲锋枪,就像在一座死城里巡逻的幽灵。 驻扎在利曼港的是陆军第四师团的吉尔斯罗兹上校,塞米尔等人的考古活动得到了他的许可,条件是发现有价值的陪葬品必须上缴,但塞米尔直觉这些羊皮卷价值重大,就没有上报。 蜡烛快要燃尽了,塞米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起身去拿备用烛台。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立刻警觉起来,把羊皮卷和书稿藏到床垫下,又简单的整理一下桌面,才披上外套走到门前:“哪位” 没有回答。他把脸贴在门上,从门上的小孔往外望去,外面空无一人。就当塞米尔以为自己听错了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打开门,一股夹杂着冰雪的风瞬间涌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女人,没有打伞,长发和披肩上落满了雪花。她慢慢抬起眼睛,深紫色的眼眸仿佛暗夜。 “塞米尔尤克利夫先生在吗”女人的声音非常柔和。塞米尔迟疑着说:“我在,请问您是” “我破解了报上的密文,是你们的研究所介绍我来的。”她莞尔一笑,朝他伸出手,“瑟琳娜奥尔森。” 塞米尔犹豫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瑟琳娜的十指冷若寒冰,每个指头都涂着殷红的甲油。她是个很引人注目的美人,身材苗条,五官秀丽得像一副画,笑起来风情万种。外面风雪漫天,她却只在裙子外套了件刺绣披肩,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塞米尔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她自称是皇家历史学会的成员,独立破解了报上的密文,从研究所得到了塞米尔现在的住址。 “你怎么破解的密文”塞米尔惊愕不已。瑟琳娜微笑道:“很简单,因为我见过这种文字。”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背面朝上推给塞米尔。照片中是一尊刻着铭文的石碑,石碑毁损严重,铭文已经模糊不清。 “这块石碑记载着图兰国王阿鲁玛一世的生平。碑文上段是献给神的象形文,只有图兰王室认识。为了让君主的功绩得以流传,又附以图兰语的译文。”瑟琳娜纤长的食指抚过照片,“自从克里蒙特帝国的军队攻入首都,杀害所有王族后裔,把珍贵的古籍焚毁殆尽,就无人能读懂这种文字了。” “你从哪里得到照片的”塞米尔迫不及待的接过照片,瑟琳娜却把它收回袖口。她交叉十指,含笑注视着塞米尔。“先生,这是破解谜题的钥匙,我不能白白把它交给你。” “你想要什么” “我要加入你们的考古队。” 塞米尔迟疑了一下,在心里飞快的盘算着,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行,不过我得先给研究所发封电报。” 第三章 接下来的数日,两人一头扎进书海,争分夺秒的破解着密文。他们发现图兰语碑文有四百六十个字,而象形碑文则有超过一千个符号。塞米尔原以为象形文字是表意文字,每个符号都代表一个意思,但两者数目相差之巨,令这一推论显然站不住脚。 “这种文字和古昭国的鸟虫书一样,一个词组中既有表音符号,又有表意符号,字符可以根据书写需要拉长或者压扁。”塞米尔在书稿上画了一个椭圆,“这个符号是太阳的变体,太阳在图兰信仰中象征永恒。它是一道护身符,保护名字在框内的人。图兰人认为名字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果名字未被刻在墓碑上,灵魂就无法在死后的世界存活。” “把名字刻在框内是为了保证墓主的永生”芙蕾问道。塞米尔点了点头:“图兰王自称太阳神的子嗣,只有国王才享有这一待遇。这种椭圆往往成对出现,我认为一个是国王,一个是王后的名字。” “不可能。”瑟琳娜立刻打断他的话,“王后和女神的名字附有一个特殊的阴性词缀,意为神的女子,而框中并没有这个词缀。” 塞米尔一愣,埃尔曼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前任国王的名讳” 瑟琳娜环抱双臂,在房间里踱步思忖:“我觉得是头衔。每任国王都有许多头衔,譬如阿鲁玛一世,图兰王的正统继承人,永生的太阳神乌林帕克之子,图兰三岛的主人。传统上并不会把国王和其父并列。” “这个词组在碑文中出现了十四次。”塞米尔沉吟道,“他们使用舶来词时,跟今天一样会用表音符号拼出,许多字符的象征意义相同。图兰语会不会就源自这种象形文字” “你是说,这就是图兰王室原来的语言” “是的。图兰崛起于距今一千年前,由一群北渡的外来者创建,之前图兰没有成熟的文字系统。自源文字的产生需要漫长的酝酿时间,但如果受到其他文字影响,可能在短时间形成新的语言。这群外来者来自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却遭到迫害,不得不逃到图兰。为了保守秘密,他们创造了新的语言供大众使用,祖国的文字只教给王室。”塞米尔越说越兴奋,“只要能掌握这种语言,就能了解图兰真正的起源。” 话虽如此,象形碑文缺失了最关键的一部分,严重影响了破译进度。塞米尔渴望获得更多的双语文献,询问瑟琳娜石碑现存何处。 “照片是一个黑市商人卖给我的。”瑟琳娜耸了耸肩,“过去有个探险家冒险闯入圣城,拍下许多珍贵的照片。如果你想得到更多文献,恐怕只有再去一次了。” 塞米尔沉默了,她口中的圣城是指古王国的首都图拉。图兰自古盛产黄金,有着黄金乡的美誉,相传王陵中藏着数不尽的宝藏,引来无数强国觊觎。四百年前,克里蒙特帝国率军入侵图兰,古王国灭亡,图拉城遭到浩劫,却因火山突然暴发,侵略军全部被活埋在城中。幸存的图兰人奋起反抗,把侵略军赶出德拉维加山脉,却无力收复已被征服的东部平原。图兰沦为克里蒙特帝国的一个行省,由帝国总督统治东部,总督后来自立为图兰王,以富庶的托兰城作为新的首都。 在漫长的历史中,双方一直试图统一全国,各有胜负,最终以山脉为界,把德拉维加山区划为自治领。为了区别于东部由总督统治的图兰人,外界通常将山区的部族称为因蒂人。他们自视为古王国的继承者,悍勇好鬥,崇尚自由,而且极度排外。任何外人胆敢踏进圣城一步,都会被因蒂人无情射杀。 “算了吧,因蒂人正在和海上军区打仗,山里太危险了。”埃尔曼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的收获已经够多了,我们还是先回研究所,再召集别的语言学家” 塞米尔纹丝不动,埃尔曼在他眼中发现了熟悉的亮光,霎时心头一紧。他们曾是同学,在一个导师名下共事多年,他最清楚塞米尔一旦对什么产生兴趣,是会罔顾一切的。他是求知欲的奴隶。 “你的课题还没完成呢”埃尔曼急忙叫道,塞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课题就交给你了,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圣山以西,萨瓦古堡。 苍穹高远,雄鹰翱翔。俯临道路而孤峰突起的一座山上,雄踞着岩石堆成的古堡,傲视奔流的萨瓦河谷。巨大的峡谷把河流拦腰斩断,万顷银涛坠落深谷,雪浪翻滚,声如雷霆,十英里以外就能听到瀑布的轰鸣。激流从风雨侵蚀的城堡奔腾下泄,漫长的时光里只有山鹰曾目睹古堡的雄姿。 数百年来,阿鲁玛一世曾在此击溃叛乱部落,图兰英雄纳迪瓦尔曾在此以巨石阻挡帝国的不败军队。如今城墙业已坍圮,墙缝里填塞着泥浆和稻草,却无损其光彩。众多六角形塔楼相互簇拥,城垛上还有带穹顶的射箭孔。从塔楼的 窗口可以俯视唯一一条山道,这是从利曼港通往内陆的必经之路。 黎明时分,古堡中一片寂静。少女趴在塔楼窗前,屏息凝神,角弓搭在臂上。一只蜈蚣爬离她的嘴角,她仍然一动不动,目光深邃锐利。 少女名叫罗克萨妮,在图兰语中意为“响尾蛇”。 远方的山道上腾起阵阵烟尘,罗克萨妮眯起眼睛。一列车队在山路上颠簸着前进,马夫以头巾覆面,车上堆放着一摞一摞的货物,人马风尘仆仆。可能是商队,为了避开军部的海上封锁前往内陆,而贸然闯入这片军事禁区。 罗克萨妮吐出一口气,从箭筒中取出一支长箭搭上,弯弓如满月。 寒光一闪,利箭凶猛的掠过头马颈侧,“夺”的一声没入岩壁,箭翎颤动不已。马儿惊恐之下猛然扬蹄,差点把主人甩进河谷。第一箭旨在警告,罗克萨妮收起弓,掏出信号枪对空鸣响,红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第四章 “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头马逆着马夫的缰绳使劲昂起头,发出惊怖的嘶鸣。车里的人撞得东倒西歪,芙蕾正想探头瞧瞧怎么回事,埃尔曼捂住了她的嘴。 “安静点。”他低声道,“有人来了。” 从两侧山道上奔下十余骑兵,呈扇面一字散开,马上人同时紧拉缰绳,胯下骏马扬蹄长嘶一声,在几尺之遥猛然勒停。芙蕾悄悄拉开门帘,马上战士肤色黝黑,脸上刺着红白相间的纹身,饰以鼻环,蓄发编成细辫,发间插着咬鹃的绿羽。他们穿着传统皮背心和短裙,腰间佩戴弯刀,背上却扛着新缴获的步枪。领头人催马向前,朝车中厉声叫喊。 商队的首领布克法洛斯下了马,颤颤兢兢的来到男人跟前。他叫出塞米尔当翻译,解释自己只是做生意路过,希望对方网开一面。男人不耐烦的听着,胯下黑马打着响鼻,呼哧呼哧的用蹄子刨着碎石。 “商人”他用口音浓重的通用语问道,布克法洛斯连忙点头如捣蒜。他回头朝同伴吼了一句,就有几个因蒂人牵马过来,揭开帆布,露出车上的粮食。因蒂人检查完货物,跑过来俯在男人耳畔汇报,他一边听一边打量着布克法洛斯,眼神微动。 “让车里的人都出来。” “先生,车里还有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 子弹尖啸着擦过头皮,在头顶犁出一道血痕。布克法洛斯脸色煞白,双腿弹琵琶似的抖着。 “所有人,出来” 车里人陆续走下来,跪成两排,手背在脑后。芙蕾和瑟琳娜按照传统图兰妇女的打扮佩戴面纱,把头巾编进发辫中。一个因蒂人过来给他们搜身,芙蕾拉了拉面纱把脸遮好,头埋得更低了。 “你,过来。”男人对塞米尔说,“告诉你的主人,你们擅闯战区被俘,按规矩人身和财物归部落所有。” 塞米尔将他的意思委婉的转述给布克法洛斯,后者面无血色。男人走到俘虏跟前,轮到芙蕾时,他侧头打量了一下她,猛的把她拉到身后。塞米尔的脸色变了。 “等等” 埃尔曼站了出来。男人停下脚步,诧异的望着他。他咬了咬牙:“这是我的妻子,你不能带走她。” 他说得磕磕巴巴,语气却很坚决。男人紧紧撅住芙蕾的胳膊,理直气壮的说:“我有权挑选中意的俘虏。” 芙蕾脸色苍白,乞求的望着埃尔曼,埃尔曼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男人以为得到默许,便示意众人装上货物,把芙蕾往肩上一扛往坐骑走去。芙蕾尖叫着挣扎,他在她臀部重重拍了一记,引来众人的哄笑。 埃尔曼大吼一声,从身旁战士腰间拔出弯刀,暴怒的朝他劈去。塞米尔晚了一步,只见男人轻松避开这一刀,一个箭步跨过来,揪着埃尔曼的头按在路上。芙蕾尖叫着扑过来,被一脚踹了出去,疼得半晌都直不起身。 就在这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一把枪顶在了男人的后脑勺上。 “放开我的朋友。”塞米尔说。男人侧头瞥了他一眼,塞米尔硬着头皮和他对峙。他扔开埃尔曼,芙蕾立刻爬过去,两人紧紧抱成一团。片刻后,突然有人高喝一声,战士们齐齐拔刀,在阳光下激起明晃晃的亮光。 “够了。” 一声清喝突然从远方传来。是个少女的声音,像泠泠泉水流过石间。她骑马从众人身后走来,一身鹿皮猎装,耳上坠着金环,束发的银铃发出轻响。少女的眼睛乌黑清亮,面容似象牙雕成,不着脂粉而微露绯红,令塞米尔心头一颤。在一片冷酷的刀光中,她的美宛如岩石中盛放的一支蔷薇。 “罗克萨妮,他伤了巴拉姆。”一个青年策马靠近,愤愤不平的说,“他身上有枪,可能是军部的间谍。” “我看到了。”少女的声音清冷,“是不是间谍,带回去由乌鲁判断。把他绑起来,货物都装上。” 这名少女在因蒂人中颇有威信,尽管巴拉姆的脸色阴沉可怖,还是依言上了马。塞米尔被缴了枪,捆得像粽子,由两个因蒂人守着。对方绑的很有技巧,塞米尔不得不一路忍着肩背的剧痛,不一会儿手腕就磨出了血。 马车颠簸了半日,天色将晚,一行人才回到部落。这里本是图兰王的行宫,堡垒依地势构成了三角形,围墙下设有吊桥,下方是湍急的护城河和布满铁钉竹刺的壕沟。罗克萨妮吹响了口哨,几名守卫合力放下吊桥,与对岸相接。暮色渐浓,云彩丝丝绊绊如飞絮满天,遥远的营火点点闪烁。庭院中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帐篷,妇女们穿着艳丽的长裙,乌黑的发辫盘在头顶,像鸟儿一样穿梭在帐篷间,在篝火上架起大锅煮土豆,孩子们在帐篷外玩耍,脸上涂着油彩,因蒂人的战士扛 着步枪守卫城垛,赤裸的胸膛纹着雄鹰。 孩子们最先注意到众人的归来,高声叫喊着来迎接,妇女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和罗克萨妮等人一一打招呼,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塞米尔和商队的男性被关进一间狭窄的仓库,他很担心朋友的安危,但守卫把他们扔进去就没再出现过,只在次日早上送了土豆汤。 第二日傍晚,门外传来脚步声。埃尔曼连忙冲到门前,开门的却是罗克萨妮。 “谁是翻译”她问道。 塞米尔站了出来。罗克萨妮掏出钥匙开了锁,领走了塞米尔。塞米尔连忙问道:“商队里的两个女孩怎么样了” “她们没事,”罗克萨妮平静的说,“乌鲁要见你。” 乌鲁并不是一个名字,过去指祭司和学识渊博的长者。塞米尔猜到可能是酋长,急忙跟上去。罗克萨妮把他带到最大的帐篷前,揭开帘幕,帐篷中央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他穿着长袍,脖子上戴着硕大的蛇纹石项链,耳垂被巨大的耳洞拉得变形。 “乌鲁,我把他带来了。”罗克萨妮说。老人倚在榻上,抽着水烟鬥。她走到老人身旁跪下,熟练的替他捶着膝盖,神情有种自然的亲昵。塞米尔恍然大悟,她是酋长的孙女。奴隶填上烟丝,将点燃的烟鬥递上,老人含一口茶水从吸管吐入盛水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口:“你的名字” “塞米尔尤克利夫。” “国籍” “格尔达王国。” “做什么的” “考古学者。” 罗克萨妮惊讶的抬眸,却在酋长警告的眼神下又垂下头,专心替他捶背。“商队里的人没有提过。” “我没告诉他们,但我觉得不该欺骗长辈。”塞米尔恭敬的回答。酋长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油嘴滑舌。行,那你就代我给外面写封信。” 塞米尔学着他盘腿坐下,酋长磕了磕烟灰,慢吞吞的开口:“我念一句,你写一句。要是措辞不慎,你知道下场。” “明白。” “尊敬的先生:数日以前,您的朋友冒失闯进战区,被我的战士扣押,想必您一定心急如焚。请您安心,他们并没有遭到虐待,我们是为保护您的朋友不被军部的恶徒所害。他们擅自闯进我们的祖国,劫掠富庶的城市,屠杀男人,强奸妇女,还妄图侵略我族守护百年的圣域。” 老人停顿片刻,用余光打量着塞米尔,后者神色不变。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如今寒冬已至,在军队的围困下,我们已面临饥馑之虞。倘若得不到帮助,城堡一定会失守,您的朋友必然在劫难逃。请先生满足我们的需要:一千吨大麦,六百吨玉米,高纯度酒原一百升,消毒剂和纱布三百盒,药品如下所述恳请您解囊相助,所有人都会感恩于您。愿伟大的太阳神保佑您身体健康。” 他念完了信,塞米尔加以润色,译成通用语。他将稿件呈递给老人,老人通览一遍,交给门口的守卫,让他快马加鞭送到最近的商队驻所。 罗克萨妮把塞米尔送回了仓库,用通用语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懂外面的语言” “父亲教过一点,回答我。” “我的专业是古代语言,希望得到更多的图兰语文献。” “骗人。”罗克萨妮停下脚步,眼神冰冷,“你们都是为了宝藏。我告诉你,从前总督命人把圣湖的水都抽干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塞米尔听过宝藏的传说,但一向不放在心上。“当然了,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来寻宝,却什么都没找到。除非这些人全是傻瓜,否则宝藏早在圣城沦陷时就被挖空了。” 罗克萨妮警惕的观察着他,塞米尔笑了笑,没跟她计较。商团的回信很快到了,首先对他们的处境表达了同情,随后告知今年粮食歉收,况且外面到处在打仗,药品紧缺,需要时间筹措物资。 作为双方沟通的媒介,塞米尔被多次叫来代书信件。他始终温文有礼,绝口不提离开部落,罗克萨妮渐渐不再对他抱有敌意,偶尔两人还会聊几句。 第五章 “你能教我图兰语的书写吗”有一天,她突然问道。 “你不会写字” “只有祭司和贵族有权学习书写。”她的脸红了,“乌鲁不肯教我。” 塞米尔柔声问道:“好吧,你想学什么” “首先教我名字怎么写吧。” 自从塞米尔开始当翻译,酋长就单独腾出了一个帐篷。他捡了根树枝,在沙土上写下她的名字。罗克萨妮歪着头,几缕额发从完美的眉弯垂落。 “罗克萨妮,”塞米尔说,“这个名字” “在图兰语中意为响尾蛇,乌鲁告诉过我。”她抢答道。塞米尔微笑起来,又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约定先从单词教起,但不能让别人知道。罗克萨妮认真上进,学得很快。她告诉塞米尔自己的父亲是考古学者,二十年前来到部落,对她的母亲一见钟情,并入赘部落。 “这么说来,部落里还有别的学者” “我四岁时,父母就死在部落间的一场械鬥中了。” “抱歉。” “没事,都过去很久了。”她垂下眼眸,神色温柔,“父亲温文尔雅,学识渊博,我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你父亲是哪国人” “好像是北方的某个国家,怎么了” “罗克萨妮”塞米尔念着这个名字,“怪不得。你父亲的母语不是图兰语,你的名字另有含义。” “是什么” “春天的玫瑰。”他微笑起来,“很美的名字,你父亲想必非常爱你。” 罗克萨妮愣住了。她羞涩的垂下头,泪光从眼中一闪而过。 “每到春天,圣山脚下就会盛开大片的野玫瑰。”她轻声说,“我出生时是五月,听说父亲摘了一朵并蒂玫瑰放在母亲枕上,亲吻了她。当初许多人反对这门亲事,但他们一直很相爱。” “是啊,你父母一定很幸福。”塞米尔感慨道。罗克萨妮托着腮帮,孩子似的望着他,“塞米尔,聊聊你的家庭吧。” 塞米尔的笑容消失了:“我没有家庭。”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真的。”塞米尔平静的说,“我出身少数族裔,父母都是考古学者。我六岁时,政府对我们进行种族灭绝,我们不得不四处逃亡,最后被邻居出卖。” 罗克萨妮愣住了:“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我家书柜背后有一个隐蔽的密室,父亲情急之下把我塞进了密室里。我亲眼目睹他们把我的父母拖到街上枪决,之后在密室里躲了两周,直到士兵离开。” 塞米尔从不提起往事,哪怕对亲如兄弟的朋友。他清楚的记得自己躲在密室里,从书丛的缝隙中目睹士兵凌辱他的母亲,却吓得不敢出来。他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度过了两周,士兵就在周围走动,只要一伸手就能推开门,能安慰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书。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塞米尔都渴望成为一本书。人们来来往往,生生死死,但书是不朽的。书不需要呼吸和进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杀死一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但无论怎样对书进行系统性的灭绝,总有一两本能幸存下来,躲藏在书架的角落里,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候。 “后来呢” “后来我逃到树林里,被一群马贼收留,他们认为我身材瘦小,可以趁夜钻进牲口棚里偷马。但我察觉到危险又逃走了,后来混进军队成了一名后勤兵。战争结束后,一名好心的军官把我送到教会学校,我在慈善机构的资助下考上了大学。” 罗克萨妮安静了很久,轻轻抚摸着塞米尔的头发,眼中满是怜惜:“这么多年,你一定很寂寞。” 寂寞吗塞米尔心想。他选择考古并不是为了继承父业,只因为在书中才能获得心灵的平静,可以向星星一样朝远方前进,漫行在历史的海岸,拜访早已不存在的人们。 “塞米尔,你是独子吗” “是的。” “我有个双胞胎弟弟。”罗克萨妮说,“不过他十三岁就离开部落,满世界周游去了。” 塞米尔瞠目结舌,罗克萨妮苦笑道:“他讨厌部落,觉得我们愚昧落后,跟乌鲁大吵一架后就走了。乌鲁非常生气,不许我再跟他联系,但他每年都有寄信,可惜我读不懂,没法给他回信。” “所以你要学习读写” “是啊。他总说长大后要接我离开部落,他希望去外面的大学念书,毕业后和父亲一样从事考古工作。” “你喜欢部落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这是养育我的家。 乌鲁从小教育我,圣山是图兰人的和终点,但我很想瞧瞧外面的世界。” “你没想过换一种生活吗”塞米尔不禁问道,“你可以念书考大学,做喜欢的事,嫁给喜欢的人,不必整天打打杀杀。” “走”罗克萨妮哑然失笑,“乌鲁年纪大了,我走了,他怎么办” “你们赢不了军部,不离开这里,你迟早会死。” “我知道。”她平静的说,“但身为图兰人,我有责任守护祖先留下的领土。” “图兰早就改朝换代了。”塞米尔谆谆善诱,“只要归顺新的统治者,你们依然可以过得很好,甚至比之前更好。” 帐篷里霎时寂静,罗克萨妮神色复杂的望着他:“你这是劝我归顺军部吗” “我没有这么说。” “别把我当作蠢女人,我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事。”她冷冷道,“他们为了金子而来,挟持国王,挑拨部落间相互争鬥,血腥镇压起义。” 塞米尔哑口无言。她深吸了一口气,敛容怒斥道:“自由在你们眼中是财富,却是我们的生命折翅的鹰仍然是鹰,宁死不会沦为家禽” 她的眼神仿佛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塞米尔心里。罗克萨妮起身离开帐篷,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说:“塞米尔,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但你终究是个外人。” 这次争吵过后,罗克萨妮安排了新的守卫,不再向塞米尔求教。塞米尔越来越焦躁,他必须尽快取得酋长的信任,才有机会进入圣城,但他的心被陌生的情感拉扯着。他渴望见到罗克萨妮,但她是部落首屈一指的神箭手,多数时候都在外放哨。 时节进入深冬,军部在北方越陷越深,不得不从图兰抽调大量兵力支援北方,无暇顾及山中的因蒂人,众人暂时度过了一段和平的时光。但随着大雪的降临,山中野兽绝迹,商团的赎金迟迟不至,老酋长终日面色阴沉,催着塞米尔发了好几封急件,扬言再不给粮食就要开始处死俘虏。 但酋长的威胁还没送出,新的危险却来了。一天深夜,塞米尔正在熟睡,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兵戈交接声。他立刻披衣起身,在屋里检视一番,把一根铁棍拎在手里,壮着胆子揭开了帐帘。外面喊杀声震天,不清楚来了多少人。塞米尔开始以为是军部攻下了城堡,但借着火把的光,他惊奇的发现偷袭者同样是因蒂人。 罗克萨妮的话一下子钻进脑海,他打了个激灵,立刻明白是劫商队的消息被传了出去。塞米尔飞奔出帐篷,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不止罗克萨妮,部落里的战士都不在,只有留守的妇孺尖声求救。他惦记着被关押的朋友,心急如焚的奔向城堡的仓库,却被人流给拦了回来。偷袭者骑在马上横冲直撞,呐喊着挥舞弯刀,火光把众人的脸映成赤铜色,妇女们赤足奔逃,一个男孩健步奔向城垛,却被马上骑士挥鞭勾住脚踝,一箭射穿了他的胸膛。铁器在体内搅复,带出内脏和淋漓的鲜血。 塞米尔浑身直冒冷汗,正想掉头离开,却发现酋长的帐篷正冒出浓烟。塞米尔迟疑了片刻,闯进帐篷。火舌卷起了帐帘,老酋长正挥舞着水桶,想从大火中挽救他的古籍,被呛得连连咳嗽。 塞米尔架住他就往外逃,没想到老酋长当了一辈子书吏,拼起命来力气却不小。“我的我的典籍我的书” “别顾着你的书了” “不,我一定要把它带走,没了它我宁愿去死”老酋长急得直跺脚,雪白的胡子颤颤巍巍。塞米尔气急败坏,两人正在拉扯间,一个偷袭者闯进了帐篷,塞米尔一把推开老人,硬生生挨下一刀。情急之下,他顺手拔出铁剑朝身后捅去,温热粘稠的血汩汩涌出。 塞米尔松开铁剑,倒退了两步,地上倒着一个黝黑健壮的男人,血源源不断的从腹部涌出。塞米尔头晕目眩,手掌沁出冷汗,屠刀还在手中,满手都是生肉的味道,老酋长已经吓呆了。 第六章 “粮食在哪里”他回头问道。老酋长一脸茫然:“什么粮食” “你们抢来的粮食”塞米尔一个箭步跨过去,狠狠揪起他的衣襟,“这些人是为了粮食来的,全都给他们” “没用,我们死定了” “那就全部焼掉”塞米尔冲他大吼,“告诉我地点” 老酋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塞米尔捡起偷袭者的步枪,不耐烦的拽着老人离开了帐篷。远方的库房腾起火光,有人提前把粮仓点燃了。塞米尔撕下一块衬衫裹住伤口,两人搀扶着躲进城堡,发现仓库里堆满了武器,还储藏着大量动物油脂。刀剑都已经生锈变钝,但投石索还能用,塞米尔本来希望发现枪炮之类的现代化武器,只得叹了口气。塔楼中躲了不少逃命的人,瑟瑟发鬥的妇女把孩子搂进怀里,向太阳神祈祷,一见酋长就像突然有了主心骨,眼神一下子亮了。 “部落里的男丁呢”塞米尔问道。老酋长说:“接到探子的消息,说海上军区的一支部队在观星山附近集结,他们准备趁夜前去偷袭。” “是假消息。”塞米尔紧紧拧着眉,每说一个字,肺部都火焼火燎的痛。“你们难道没有留守卫怎么连警报都没发出” “他们从悬崖爬上来,先从背后偷袭了城垛上的守卫,才闯进来大肆砍杀。” 塞米尔让人收起了吊桥,用石块和沥青封住城门,严阵以待。粮仓依然在燃焼,人们的心在滴血,塔楼里传来哭声。今年必然是个难熬的严冬。 塞米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企图忘记疼痛。有战士策马朝城堡奔来,对着城楼高声叫嚷,直到偷袭者把城堡团团围住,塞米尔才下令把滚油倒下去。一时城下哀嚎连连,他立刻示意将火把扔下去,火舌舔舐了滚油,熊熊窜了上来。马儿们发出惊怖的嘶鸣,循着求生本能朝城外冲去,把主人扔进了火海里,一时四方都响起恐怖的悲声,火中散发着人体焼灼的恶臭。 但因蒂人向来悍勇好鬥,在这种情势下,竟有人不要命的往城堡里冲。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城堡就像汪洋中的孤岛,有些妇女被之前的屠杀吓怕了,竟然从城楼上跳了下来,瞬间摔得脑浆迸裂。 “你们疯了吗”塞米尔气急败坏,挥舞着枪管把这群女人全部赶回塔楼里。“敌人还没攻上来呢,你们就赶着去送死” 众人吓得六神无主,聚在一起嘤嘤哭泣。只要有人沿着城墙往上爬,就会遭到雨点般的石弹攻击。不断有人从城楼上摔下去,零星的子弹和利箭从城下飞来。塔楼里热得像火炉,弥漫着恶臭,伤者被架到里面休息,石头用完了,他们就用弓箭还击。 火焼了整整一夜,到天明时终于渐渐熄灭,城堡里的武器已经全部告罄,只剩每个人手里的钝剑。敌人尚未离开,发了狂的要给战友报仇,塞米尔终于精疲力竭。星辰的光渐渐淡了,山巅从玫瑰红变成了金色,夜晨之际,万物逐渐变得明亮清晰,如在俯降的飞鹰眼中。 一支利箭尖啸着穿过入侵者的胸膛,将偌大的身体钉在了墙壁上。 塞米尔睁开眼睛,听到潮水般的喊杀声,利箭如雨而至,敌人惨叫着从城墙上掉落,战士们鱼贯入城,为首的少女鲜衣怒马,城中的敌众一见形势逆转,立刻翻身上马逃窜,却被陆续射下马。战士们狂怒的叫喊着,乱箭子弹齐发,马匹锐叫着滚下悬崖。 塞米尔的喉头一阵锐痛,手指紧握着石台,直到骨节发白。城门开了,罗克萨妮纵马奔向城楼,他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塞米尔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整洁的床上,伤口涂上了清凉的药膏。他侧过头,发现罗克萨妮趴在他的床畔睡着了,微微张着嘴,神气天真,几缕柔软的额发紧贴着额头。他微笑起来,想替她拂去碎发,她却立刻醒了过来。 塞米尔张了张嘴,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罗克萨妮连忙喂他喝了清水。 “我的朋友没事吧”他哑着嗓子问道。罗克萨妮点了点头:“没事,乌鲁已经把他们放出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热切的望着他。塞米尔却说:“我想见见他们。” 罗克萨妮有些失望,揭开帘幕,让守卫把人带过来。片刻后,埃尔曼就一个箭步冲进帐篷,身后跟着芙蕾。“你的伤势严重吗” “我没事,你们还好吧。” “我们砸破了窗户逃了出去,躲在山坳背后。他们忙着焼杀掠抢,完全没注意到我。” “是瑟琳娜救了我。”芙蕾感激的望向女伴,“马贼冲进来时我都吓傻了,但瑟琳娜抢过刀砍伤了好几个人,带着我一路逃了出去,才和埃尔曼汇合。” “我是正当防卫。”瑟琳娜面不改色。布莱恩调侃道:“听说你 救了不少人,成了部落里的英雄” “英雄”塞米尔失笑,“我只是为了保命垂死挣扎了一晚上。” “大家平安无事就好。”芙蕾的眼圈红了,“商队里许多人被杀,我亲眼看到他们被砍掉脑袋。” 她述说了当晚的悲惨遭遇,埃尔曼搂着芙蕾,她靠在他肩头轻轻抽噎起来。瑟琳娜拍了拍手:“行了,塞米尔需要养伤,你就别再哭哭啼啼了。” “好的。”芙蕾擦了擦眼睛,郑重的叮嘱道,“你好好养伤,多保重自己。” 塞米尔点了点头。众人离开后,罗克萨妮才回来,欲言又止道:“她” “她是埃尔曼的未婚妻,我的朋友。有问题吗”塞米尔微笑道。罗克萨妮嫣然一笑,认真的说:“我之前觉得你是个懦夫,但我错了,请原谅我先前的无礼。” 她的脸上腾起红霞,艳光灼灼。塞米尔却岔开话题:“去陪陪你祖父吧,他一定被吓坏了。” 这场变故令部落的人口损失了三分之一,妇女在湖中洗净遗体身上的血污,捶打胸口,放声悲号,秃鹫在空中徘徊,啄食着尸骸。天明时,众人把遗体放在露台上火葬,一场巨大的火雨扶摇直上,把逝者的灵魂送入众神居住的天国。 拜祭过死者后,老酋长带着长长的车队穿越山脊,在风雪降临前来到了新的住所。那是一片河谷下游的平原,虽然没有坚固的塔楼和天险,却因迎着风口,雪积得不深。今年冬天来得早,草还没变黄就被积雪盖住了,马儿们饿久了,一嗅到雪下的绿草芳香就疯叫着扑过去。人们重新扎起帐篷,宰杀牲畜祭祀神明。人在悲痛的时候,更希望知道日月星辰在照常运作。 谷中开始飘雪,气温越来越冷,人们更乐意躲在帐篷里,在火堆上温着发酵的马奶酒,在絮絮闲谈中度过严冬。塞米尔最近经常被叫到酋长的帐篷里抄书,自从他救了酋长一命,后者就把他当作了自己人。酋长珍藏的古书在灾难中毁损大半,他已近耄耋之年,目力日趋下降,记忆力依然很好,塞米尔将酋长叙述的内容用图兰语誊写在羊皮卷上。 第七章 “于是,瓦萨克顿抱住父亲的膝头恳求道:圣城守护者,伟大的太阳神乌林帕克,我与兄长一母所出,但凡勇气c学识c智慧,我并无稍逊于兄长之处,您却把图兰赐予兄长,令我听命于他。为何只因我晚片刻离开母腹,就无法得到应得的一切” 老人慢慢念着,声音像晒干的芦苇一样沙沙作响,“众神之主听到儿子的话,心中很是烦忧。我既已令你兄弟二人来到世上,必将赐予你们荣誉。你已获得富庶的菲莱岛,何苦妄想高居众人之上,对你兄长发号施令众神令你成为勇敢的战士,但你的兄长西萨尔却是众望所归的国王。你且回去,切莫忘记,世间灾厄莫不起于贪欲。你若安分守己,你的国家必将繁荣兴旺,倘若你定要骨肉相残,将给子孙招来永恒的诅咒,最终国破身亡。” “但瓦萨克顿还是杀了孪生兄长,冒充他登上王座。西萨尔的灵魂在冥府哀哭,令太阳神震怒。你的兄长在哪里太阳神质问其子。瓦萨克顿说:伟大的太阳神啊,您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您的长子西萨尔,我母亲在黑暗的冥府孕育我们兄弟。您曾把图兰赐给我,让我的兄弟听命于我,但一场可怕的疾病夺走了他。” 老人停了停,继续念道:“众神之主闻言怒斥道,你这卑鄙的东西我为何令你来到人间你兄长的血向我哀告,他的灵魂离开肢体前往深渊之国,留下尸骸哭泣命运的悲苦。从今往后,你必受咒诅,你的子女必憎恶你,你的后代将自相残杀,你的国家将祸患连绵。你曾施与你那不幸兄长的一切,必将回到你自己身上。” “瓦萨克顿闻言惊惧,跪下来泣涕涟涟。可敬的父亲啊,我的刑罚太重,这不是我所能当的。我虽罪不可恕,但子女无辜,恳请您宽恕他们。太阳神见他不为自己恳求,尚有良心未泯,就对他说:你所言在理。但你兄长的灵魂怨恨不已,你既夺走他的城市,就要为他建一座同样的城,将他的灵柩以帝王之礼安葬。凡圣城所有的,这座城无不齐备,你要建一百座城门,城墙厚度足以令战车转身。你要为他修建一条亡者大路,两端各置金字塔,一大一小,以为日月相互映衬,作为你兄长的陵墓。你要用上品的没药和肉桂做成馨香,用油膏涂抹你兄长的尸身,以紫色的细麻缝制尸衣。你要用黄金作为他的棺椁,长二十肘,宽十肘,高八肘,四角镶嵌象牙,棺中以黄金c金刚石c红宝石c碧玺和白玛瑙陪葬。你还要为他用黄金造一艘船,长两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助他前往众神居住的天国,里面载满所需器物,俱以黄金制作,陪葬品需没过船身一半,如此方能令你兄长的灵魂安息。” “尽管瓦萨克顿依言建了辉煌的寝陵,却没有逃脱诅咒,死在亲生儿子刀下。”老人哀叹道,“图兰的初代国王踩着兄长的尸骨登基,遭到太阳神的诅咒,王室历代骨肉相残,内战不断。藏满宝藏的王陵更吸引着苍蝇似的寻宝者,最终导致了图兰的覆亡。” 帐外的风飒飒不止,炉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塞米尔活动着僵硬的手指,在羊皮卷上记下最后一句话。老酋长倚靠着软塌抽烟,膝上盖着赤红的狐皮。这条毛皮是罗克萨妮夏天猎到的,毛峰细长柔滑,在火光下流动着水样的光泽。 “在图兰王室中,就没有一对兄弟逃脱这个诅咒” “当然有。”老酋长眯起眼睛,“这是四百年前的旧事了,你愿意的话不妨听听。” 塞米尔眼神一亮,老酋长喜爱这个年轻人,纵容着他偶尔的孩子气。他在脚炉上磕了磕烟灰,接着讲道:“四百年前,图兰已危机四伏,但老国王得到了神谕,不久之后,太阳将会降临人世,挽救大厦将倾的图兰王国。没多久王后怀孕了,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这个男孩相貌英俊,天生活泼好动,老国王极为喜欢,很快就把他立为王储。他师承图兰名将柯伦泰家族,十四岁就会领兵打仗,无一败绩,深得军队拥戴。如果皇太子能继位,说不定图兰今日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塞米尔点头,仿佛在说:当然了,请继续。 “按照图兰的规矩,只有王位鬥争的胜利者才能活下去,别的兄弟自然要千方百计对付他。皇太子和柯伦泰家族风头太盛,引来国王的忌惮。他虽然喜欢这个儿子,却讨厌他与外臣往来过密,就不断把他派到战场上,他为国征战一生,甚至没有喘息的时机,而每当他背过身,就有无数明刀暗箭射过来。老国王借故解除柯伦泰家族的兵权,把一族流放到沙漠,这个英雄世家从此没落。” “就在这时,对黄金觊觎已久的克里蒙特帝国挥军入侵。图兰连战连败,柯伦泰家族被流放,寒了众将的心,偌大一国竟无人愿意领兵出征。皇太子主动请缨,却遭到叛徒出卖,被数十万大军围困在沙漠深处。他誓死不降,与麾下三万军队全部战死在死亡海岸。皇太子阵亡后,敌军将领挖出了他的尸骸 ,把头骨做成酒杯,在投降的仪式上献给老国王。” 柴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塞米尔听得心头一紧。老人狠狠抽着烟鬥,苍老的面孔现出摄人之色。“这群异邦蛮夷我们图兰人绝不会这样侮辱战死的勇士。如果众神是公正的,他们必将被打入阿尔巴克的深渊。很少有人知道,皇太子尚在宫中时,极为疼爱一侧室所出的幼弟。这位小王子的母亲相传是一名外族俘虏,姿容美艳,却精通异教仪式,母子二人一直不为国王所喜。” “老国王风流一生,留下十几个子嗣,但皇太子只喜欢这个弟弟,怜他幼年丧母,便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皇太子战死后,出卖他的贵族深知兄弟情深,害怕小王子长大后为兄长报仇,就向国王进言,说他的母亲是女巫,与蛇交合生下了他。老国王听信谗言,竟将未满十岁的幼子献祭给了太阳神” “什么”塞米尔失声道。老酋长以为他被故事吓住了,解释道:“萨乌卡人把人祭的习俗带进了图兰,当时前线处处告急,国王只是病急乱投医。” “我没事,您接着讲。”塞米尔定了定神。老酋长说:“太阳陨落了,国王故去后,王位传给第四子,就是后来的阿鲁玛一世。阿鲁玛一世毫无治国才干,完全是被贵族推上王位的傀儡,他甚至把妻子献给克里蒙特的皇帝来换取和平。这位著名的王后名叫波狄希亚,是大祭司之女,貌美刚烈,深得皇帝的喜爱,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后,皇帝甚至逼迫诸侯签署诏书,承认这个女儿的继承权。但后来波狄希亚失宠,被遣送回国,相传是因为皇帝的原配,东方暻国的景清公主从中作梗。波狄希亚回国后不久,帝国再次入侵图兰,她就和当年的皇太子一样,奋战到了最后一刻,于城破之日点燃宫殿自焚身亡这是图兰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日。” “图兰灭亡这一年,正是世上祸患连绵的一年。”塞米尔说,“北方的格尔达王国遭遇大规模瘟疫,纳斯塔西亚第十三王朝离奇消失,暻国爆发内战,史学界通常把这段时间称作黑暗时代。” “是的,据说这一天,世界各国都出现了黑日。这是凶兆。根据大祭司的预言,在十三个乌尼尔之后的冬至日,将再次出现黑日。末日的号角会吹响,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将会洞开。”老人声音低沉,“而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图兰一共有三个历法,乌尼尔是岁历的纪年法,一个乌尼尔约合五千二百年。塞米尔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从上一个世界被大洪水毁灭开始,按照你们的历法,应该是西元90年的冬至日。” “再过三十多年,世界就会毁灭”塞米尔悚然,老人点了点头,肯定的说:“绝对不会错,我算过很多次了。” “那我们这一辈岂不是倒霉透了” “话不能这么讲。”老人意味深长的说,“在我们眼中,死只是一道门,通往新生。所有灵魂都会回归宇宙母亲腹中,孕育出新的生命,正如太阳在每年冬至日死亡并重生。” 灯火颤动,一根松枝焼到了尽头,抛起蓝焰。塞米尔咀嚼着他的话,陷入了沉思:“如果有朝一日太阳会隐去,一切将会陷入黑暗当中,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还要相互残杀” “我不知道。”老人长叹了一声,“可能几万年前我们的先祖吃下了邪恶树的果子,于是天堂结束了。” 一个谜团解开了,塞米尔没有再问。回到帐篷后,他取出羊皮卷的抄本。羊皮卷的内容浩繁,有的是献给神的赞歌,有的是图兰神话,还有很大一部分难以破译。 第八章 根据记载,宇宙女神乌斯玛尔孕育了众神之父乌林帕克,他以一轮红日的形象从水面升起。图兰人把夜空视作冥世,白昼时,太阳神乘船由东往西飞跃天空,到了夜晚又由西向东穿越冥府。黑太阳是太阳神的影子和孪生兄弟,统治冥府。他为了争夺对光明世界的统治权杀害了兄长,把他的头颅挂在葫芦树上。但冥府的一位女神血月亮触摸了葫芦,葫芦钻入她的腹中,她因而怀孕生下孪生兄弟西萨尔和瓦萨克顿。兄弟两长大后进入冥世,夺回父亲的骸骨,使太阳得以进入黑暗裂口重生。 几日前塞米尔和瑟琳娜讨论过这个话题,她认为解密神话的关键在“血月亮”上。 “古代神话讲述的是天文事件,宇宙女神象征着银河,乌林帕克象征着太阳,但血月亮是什么”瑟琳娜问道,“缺月月全食” “严格来说,月全食发生时大气层把别的色光都吸收掉了,只有红光能透进来,才会出现血月。” “这就是关键。血月亮触碰了葫芦太阳神的头骨而怀孕,因此在编织神话时,血月和太阳必然同时出现在天空。但发生月全食时,人们是看不到太阳的。” “我觉得不必太执着于血月。”塞米尔说,“日月同辉只会出现在太阳初升或者将落时。图兰神话中的神明并不是具象的天体。” 瑟琳娜挑眉,塞米尔在帐篷里挂起一副图,图上一共有十三个象形文字,二十个字符,每个象形文字对应不同的字符,共二百六十天。 “这是图兰失传的哈珀历。”他胸有成竹的解释,“我询问了乌鲁,历法的第一天指代金星。这里的头骨不是指太阳,而是指偕日升起的晨星金星,血月则是满月过后进入亏面的下弦月,即日出时东方银牙状的月亮。” “神话中的黑暗之路又是什么”芙蕾问道,“葫芦树长在路旁,孪生兄弟又通过这条路进入冥府。它会不会指银河” “不。回想一下,当太阳神被黑太阳骗进冥府时发生了什么” “他通过黑暗之路进入冥府。道路对他说话黑太阳假意接待了他”芙蕾突然恍悟,“它说话了这条路是一个口,一个黑暗裂口” “对,它还是宇宙母亲的产道,银河系的黑暗裂口。黑太阳杀死了兄长,把它的头颅悬挂在一棵树的岔口上,注意这里的岔口,它暗示了这棵树的真实身份。” 芙蕾和埃尔曼互相对视,一脸不解。瑟琳娜突然开口了。 “是黄道。”她肯定的说,“黄道与银河在人马座附近有一个十字交叉。” “两千年前的图兰人就认识到了黄道的存在”埃尔曼面露震惊。塞米尔耸肩:“为什么不可能古代图兰人本来就是天文学的奇才。” “这么说来,神话中的天文现象只可能出现在晚秋或者早冬黎明时的天空了。”瑟琳娜粗略计算了一下,“大概在冬至日前后十五天内。” 塞米尔赞赏的望着她:“不要忘了,这是两千年前的神话。由于岁差的缘故,太阳已经更靠近黑暗裂口了。” “所以神话揭示了一个具体的日期”芙蕾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塞米尔说:“我计算过了,这个场景只会发生在冬至日前二十天,后十八天的范围内。但今年很特殊,由于一个历法圈的完结,在冬至日午夜,昴宿星团会通过天顶,黎明时金星将会偕日升起。” “这个日子到底暗示着什么”一直沉默的布莱恩突然问道。他的专业是古代人类学,对天文学插不上话。瑟琳娜轻抚嘴唇,笑得风情万种:“瓦萨克顿建了一座倒影城,在兄长的寝陵中装满黄金和珠宝,可图兰总督把圣湖的水都抽干了,只挖出了淤泥,你说这座城市在哪里呢” “它难道在特定的日期才会出现”布莱恩骇然道,“神话里暗藏了倒影城出现的时间和位置” “去一趟就知道了。” 几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塞米尔身上,塞米尔平静的说:“别想了,只有图兰人才有资格登上观星山,乌鲁绝不会破例。” “或许你可以娶”埃尔曼迟疑着开口,芙蕾狠狠撞了他一肘子。埃尔曼只得把话憋了回去。如果娶图兰女子为妻,塞米尔就有资格登上观星山。但他能否为了她一生留在部落里 仅仅为了进入圣城,他就可以欺骗一个无辜的女人吗 塞米尔长叹一声,合上书稿走到帐外,凝视着灿烂的星空。银河宛如一条发光的玉带,横亘在清冷的冬日夜空中。在人马座附近,银河和黄道形成了一个六十度的夹角,周围散布着星尘构成的黑云,酷似一条黑暗裂口。 在神话中,银河是宇宙女神乌斯玛尔,黑暗裂口就是她的产道。远古图兰就有太阳神崇拜,但这位女神却是王室的舶来品。 她在夜空中神秘莫测,充满了生机。四周山岭高峻,宛如通往群星的祭坛。塞米尔屏息聆听,风里仿佛传来神圣的低语。无数谜团盘桓在心头,他唯有沉思复沉思。 图兰王室究竟来自哪里是谁迫使他们逃离祖国羊皮卷中还藏着什么秘密 这天晚上,塞米尔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四周暗如浓墨,黑暗深处传来潺潺水声。浓雾笼罩着水面,池中浮着一朵含苞的睡莲,叶子底下是漆黑沉重的池水。 周围没有一丝风,塞米尔涉水而行,泉源在水下缓缓涌出波纹,似是无意向前流动。在他经过的位置,水面像镜子一样亮了起来,由于光的来源还很微弱,仿佛蒙尘的古老铜镜,带着斑驳的锈痕。一片黑暗中,他听到了细微的爆裂声。睡莲绽开了第一片花瓣,在雾气轻轻游走的黑暗池塘,它缓慢的舒展身躯,花瓣渐次展开,一时满池塘都是花开的声音。 头顶黑暗突然破了一个孔,月光骤然垂下,他发现自己正置身满池荷塘,水中开满了睡莲。月光脉脉如流水,荷塘中银光闪烁。 “小家伙,你在这里做什么” 塞米尔猛的回过头,岸上空无一人。对面是绘着树木雀鸟的墙壁,锃亮的宫门上,巨大的门环衔在狮子口中,门环俱已锈蚀,朱红的油漆斑驳。庭院幽寂,仿佛弃置已久,半人高的野草上凝着露珠。他觉得自己来过这里,他记得每一块破败的砖瓦,记得石缝里丛生的野花,夏天的时候塘中会蛙声连连,但现在四周一片死寂,仿佛被囚禁在时空的牢笼中。 他拾级而上,廊下的石灯笼闪烁着幽光,源源不断的记忆涌入脑海,告诉他前方是座神庙。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在为他指路。神庙已陷于颓垣败瓦,屋顶填塞着稻草,用削尖的木桩支撑。他停在神庙中,一个斑岩祭坛上方,铜盆里燃焼着圣火,终年不息。 塞米尔想起来了。据说国王和王储死去时,神庙的圣火就会熄灭。他仔细的为铜盆添上新柴,跪在太阳神的塑像前,合掌虔诚祈祷。好像只要这火一直燃焼,兄长就会在神的佑护下平安归来。孪生子的铜像矗立在阴影中,相对而立。西萨尔拄着权杖,瓦萨克顿手持镀金长矛,脸被烟和岁月熏黑。半晌,西萨尔漠然的脸上开始崩落,一块一块的金箔从脸上掉下来,象牙镶嵌的眼里流出了血泪。 一阵狂风从门外吹来,塞米尔吃了一惊,连忙用身体挡住火盆。就在这时,周围的场景慢慢消融,露出金碧辉煌的壁画。转眼间,他已身在一座寝宫。一灯独燃,锃亮的铜灯台上缠着镀金葡萄藤,桌脚做成狮子的四个脚掌。宫里点着檀香,猩红的帘幕垂着,墙上挂着一副满是伤痕的铠甲,散发着让人怀恋的气息。 他坐在桌前,正一板一眼的写着什么。一个人影从身后走来,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时不时侧头说话,神情温柔,宽阔的臂膀把他完全圈在怀里。 塞米尔立刻明白了,他就是那位英年早逝的皇太子。他努力回过头,却只能嗅到皇太子身上的沉香气息。兄长的身影越来越远,丧钟轰鸣,远方响起高声号哭,寝殿挂上了黑色的帷幔。他发现自己在黑暗的通道中狂奔,无数只手从身后拉住他,悲痛的面具掉下来,露出了喜不自禁的脸。他凄厉的叫喊着,手脚并用的朝前爬去,却被粗暴的拖回黑暗中。 兄长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唯一会保护他,疼惜他的亲人已战死在茫茫沙海。他仿佛来到烈日炙烤的海岸,秃鹫在空中盘旋,疾风扬起沙尘,覆盖了累累白骨。 眼前突然出现了光,瀑布般的阳光扑面而来。少年猛然勒住战马,回头望着朝他奔来的孩子。少年的面容因逆光模糊,声音却无比清晰的传入他的脑海,如古钟轰鸣。 “无论是生是死,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他说,“你能等我回来吗” 第九章 塞米尔猛的睁开眼睛。 他摸到脸上,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水仿佛不是从他的眼眶流出,另一个人的感情源源不断的涌进体内,令他心如刀绞。 塞米尔直起身,摸到床头的柜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把古铜色钥匙。他试图解开缠着的银链子,但链子就像长在钥匙上,纹丝不动。塞米尔举起钥匙,对着天光默默凝视。时隔四百年,白骨曝于茫茫沙海,早已风化朽烂,男孩的思念却鲜活如初。 “他不会回来了。”塞米尔轻声说。钥匙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如常。 一连几天,他都被这个梦困扰。雪已经停了,塞米尔决定出去逛逛,没想到冤家路窄,刚走几步就遇到了巴拉姆。此人虽然性情暴戾,却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塞米尔点了个头就准备回去,却被巴拉姆叫住了。 “异邦人,过来。”他生硬的说。塞米尔见四下无人,只得不情愿的走到他面前。巴拉姆比他整整高出一头,他上下打量着塞米尔,眼中露出轻蔑的神色。“听说你自称是部落的英雄” “我只是个孱弱的学者,哪里当得上这个称号。”塞米尔语气如常。巴拉姆冷冷道:“你一晚上杀了不下十人,我可不觉得你哪里孱弱了。乌鲁当真老糊涂了,把你这个危险角色留着,还百般信任。”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 “是么”巴拉姆取下背上的步枪,“过来,开两枪瞧瞧。” “我拒绝。” “你怕了么” 塞米尔转身要走,巴拉姆拦在面前。“那晚我们差点在维兹山遭到埋伏,回来就得知部落被袭击了。劫粮车和夜袭的事都只有部落里的人才知道,为什么会有埋伏” 塞米尔挑眉:“你怀疑我是间谍我差点死在夜袭中。” “如果是苦肉计呢”巴拉姆把枪扔给他,“我见过外面军人的枪法,如果你在装,我一定毙了你。” 塞米尔叹了口气,只得举起步枪,瞄准稻草人的头部。他感到身后针刺般的目光,皱了皱眉,叩动扳机,全打在了篱笆上。 “行了吗”他不耐烦的问道。 巴拉姆一声不吭,陷入了沉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你们在做什么” 塞米尔回过头,罗克萨妮怀中抱着一筐脱水的土豆,正准备去帮忙。她把土豆一放,大步走过来:“巴拉姆,身为男人心胸这么狭窄,你不觉得羞耻吗” “你在胡说什么”巴拉姆勃然大怒,罗克萨妮寸步不让:“不就是塞米尔得罪过你,何苦一直为难他” “蠢女人”他毫不客气的说,“一扯上他,你脑子就不清楚了。部落里有间谍,除了这几个外人还会是谁” “你自己急着立功,接到情报不经核实就往维兹山赶,怪得了谁” “好了,别吵了。”见两人之间箭弩拔张,塞米尔只得硬着头皮插进来,“伤一好我们就会离开,不会再碍你的眼了。” 罗克萨妮愣住了。巴拉姆冷哼了一声,拾起步枪,把两人撂在门口。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她问道:“你要走为什么” “原本就是你们强行把我扣下的。”塞米尔说,“我还有工作,乌鲁已经同意了,我会在新年到来前离开。” 他望着罗克萨妮,好像在期待她的挽留。罗克萨妮沉默了很久,垂下眼眸:“行,我知道了。” 她转身就走,甚至忘了土豆。罗克萨妮一路直奔老酋长的帐篷,后者正在羊皮卷上写着什么,见孙女浑浑噩噩的进来,便放下工作问道:“塞米尔告诉你了” “我以为他会留下来。”她喃喃道,“乌鲁,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我知道你的心思。”老人平静的说,“放弃吧,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时间久了一定会离开你。” “可是父亲” “你父亲是个例。”他一针见血,“况且当初是他主动追求你母亲。塞米尔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罗克萨妮咬了咬唇。老酋长问道:“部落里的男人不好吗我们的士兵英勇善战,爱慕你的不在少数,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刚认识的外人” “不好”她大声说,直直杵在门口,眼圈却红了。老酋长叹了口气,招手让她过来。罗克萨妮像幼时一样枕在祖父的膝盖上,任由苍老的大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你这孩子,简直跟你母亲一样犟。”老人深深叹道,眼神怀念,“她当年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却死活要嫁给一个外人一晃都二十年了。” 罗克萨妮一声不吭,秀美的眼帘低垂。老人每次见到她,都 会想起早逝的独生女。春天杏花初发,山里开满了野玫瑰,她外出打猎被雪豹所伤,一个年轻男人救下了她。他腼腆俊秀,一身的书卷气,背包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石头和塑像。彼时的老酋长还年轻,血气方刚,听说唯一的女儿差点跟一个野男人私奔,气得用藤鞭狠狠抽她,罗克萨妮的父亲扑过去替她挨打。两人跪在老人面前求他成全,老人同意了,但要求他必须留在部落,他以为这样就能分开这对恋人。 “你要是真喜欢他,就跟他去外面的世界吧。”老人慈爱的抚摸着她的头发,罗克萨妮一愣。他拍了拍她的手,“我老了,希望子孙陪着颐养天年,但你有鹰的翅膀,不该在山里被困一辈子。我给你弟弟写了信,托他把我存的金条带出去。这是给你们姐弟两个留的,等你去了外面的世界,就把它换成现金。但要小心居心叵测的人,我考察过了塞米尔,要是他对你有意,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罗克萨妮呆住了,她眼中泛泪,紧紧抱住祖父瘦弱的身体。“不,我不会离开您。我要照顾您一辈子。” “等我百年之后,你成了老姑娘,没人要了可怎么办” “我会打猎,种田,自己养活自己。” “别说傻话了,人生这么长,总得有人陪你一起走。”老人拍拍她的脸,肃容道,“塞米尔新年前就会离开,你必须赶快下决心。” 罗克萨妮紧紧咬住嘴唇,没有答话。两日后,她把塞米尔叫了出来。 “你会骑马吗”她问道。 塞米尔点了点头。罗克萨妮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温顺的黑马,两人翻身上马,塞米尔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只得疑惑的跟在后面。前日的大雪已经停了,远山银装素裹,宛如有着白色脊背的巨蛇蜿蜒伸向天际。两人策马掠过河谷,途经苍青的群山,大大小小的帐篷仿佛洁白的云朵散落在河谷,牛马悠然舔着雪里的青草。 塞米尔虽然会骑马,却是头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纵马奔驰。山中古堡遍布,每到一处,罗克萨妮会勒马停留,指着峭壁上的城墙或者山谷,告诉他,这座堡垒由柯伦泰家族建造,据说如今托兰城那位外族出身的图兰王,身边就有一位柯伦泰的将军。这里是基佐将军征讨库乌族人的山谷,库乌族誓死不降,把妇孺和财物锁在城堡点燃篝火,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她自幼在山中长大,熟知图兰传说,无论是史实或是后世编撰的,塞米尔听得津津有味。 旅程的最末,罗克萨妮领着他登上了维兹山。山顶积着厚厚的白雪,两人跑出一身汗,连马儿身上都结上了盐霜。两人极目望去,远方的情景一览无余。辽阔的圣湖仿佛一块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之间,湖上就是圣城图拉的遗址,褶纱似的白雾缠在卡娜山腰间。群山之外,则是鳞次栉比的乡村和繁荣的利曼港,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芒,港内停泊着白色的军舰。 “我不会离开这里。”她回过头,“我从不后悔身为图兰人。我要把侵略者全部赶出去,然后打开山门。这片山区会成为连接东部平原和内陆的血管。我希望图兰恢复统一,在祖国辽阔的平原上纵马奔驰,有生之年,我希望再看到无数商队穿越德拉维加山脉,把来自四海的货物送往内陆,我希望有一天异邦人来到图兰,再次被黄金之乡的繁荣震撼。这是我的梦想。” 她回过头,微笑着看着塞米尔,眼神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我愿意把我的生命交给你,但我无法随你离开。” “我知道。”塞米尔轻声说。罗克萨妮热切的注视着他,喉咙口因紧张而发干:“可我想请求你,为我留下来。”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吐词清晰:“塞米尔尤克利夫,你愿意娶我吗” 第十章 图兰历十三月,鹿日。宜嫁娶。 烤肉盛在涂金敷彩的器皿里,热气腾腾,嫁妆堆积如山,鼓乐声震耳欲聋。新娘穿着橘红色的亚麻长裙,戴着玫瑰花冠坐在宝座上,以轻纱覆面,团簇着光灿灿的妆奁和礼物。战时物资紧缺,但老酋长决心不亏待孙女,纯金打造的桂冠,珠宝和项链,一匹匹的染色细羊毛,都是老人珍而重之的从木箱里取出来的,本来是她母亲的嫁妆,他拼上性命才从敌人的劫掠中保住它们。 塞米尔坐在新娘身旁,穿着缀流苏的红色罩衫和长裤,按照图兰风俗涂上红色油彩,发间缀着细铃。他一向清俊文雅,今晚更是容光焕发,每当他侧头和新娘耳语时,就会引得她笑语连连。客人们轮番举杯祝贺,称赞新娘的美貌,新郎的英俊和学识。罗克萨妮落落大方的回应,双颊被火光映照得红润喜人。 太阳落入长河的波涛,大家分享了丰盛的婚礼祭肉和美酒,新婚夫妇把熏香投在燃焼的篝火中,为太阳神献祭。奴隶们送来婚礼的长面包,让新郎用佩剑剖开。塞米尔起身拔剑,熟练的剖开了面包,把自己的一半分给她一块,赢得一阵喝彩。祝颂声扬起,畅饮的时刻到了。年长的女眷领着新娘回房更衣,美酒淳淳流淌,饮空的高脚杯被利索的倒满。男人们扯着嗓子叫喊,吹嘘着往昔的战绩和女人,不断有人给塞米尔敬酒,他酒到杯干,很快勾起了众人的好感。 老酋长穿着华贵的衣袍,红光满脸的搂着孙女婿的肩膀。等到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塞米尔白皙的脸上添了红晕。 “罗克萨妮”趁人不备,老酋长喷着酒气,恶狠狠的揪住塞米尔的衣襟,“是我唯一的孙女,我的珍宝。你要是敢亏待她一分,我就把你的皮扒了喂鹰” “我会照顾她一辈子。”塞米尔肃容道。 老酋长眯着浑浊的眼睛,仔细端详着他。半晌,他突然重重拍着塞米尔的背,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一块儿拍出来。“好c好”他重复了几遍,眼圈红了,“好小伙子我孙女果然眼光不错” 有人前来祝酒,提起新娘高贵的出身,她的先祖曾是图兰英雄纳迪瓦尔的副将,纳迪瓦尔阵亡后,他宁死不屈,被投入狮笼处决。众人立刻敬畏的收声,话题一转,他们谈起黄金乡的繁荣,谈起那些图兰人耳熟能详的名字:征服者阿鲁玛一世c柯伦泰家族c纳迪瓦尔c波狄希亚。 “图兰之鹰还没有死”有人扯着嗓子吼道,“让外国佬都见鬼去吧” 众人高声应和,摔碎了手中的酒杯。火炬腾空而起,乐师奏响了喇叭和管笛,摇着叉铃上琳琳作响的小铃铛。一群舞姬伴着乐声走来,沉重的长裙上织满镶珠刺绣,人人皆赤足,盘在额间的金链挂着金吊坠,手臂和脚踝都戴着粗大的镯子。她们走到众人前,双臂交叠胸前,弯身行礼。塞米尔认出了为首的是罗克萨妮,她细细的勾勒了眼角,描着一抹绯红。 他用眼神询问酋长,老人拍着他的肩膀:“这是她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 勇士们抬出了十八面牛皮大鼓,每面仅容一人立足,最大的一面悬空挂起。轻快的曲调停了,舞姬们站在鼓上,合拢了衣袖,把头埋在双臂间。 “咚” 一名勇士抡起木槌,鼓声骤起。舞姬们抬起一条腿,定在了半空中,仅凭脚尖单足立在鼓上。四声鼓响,火炬熊熊燃焼,朱红的水袖流云般展开,击中了周围描着狮子的小鼓。 塞米尔凛然注目,这是战鼓之声。十八位精悍的勇士同时抡响大鼓,鼓声如惊雷贯耳,硬生生造出了千军万马之势舞姬们不再轻柔曼舞,她们的双足铿锵有力的敲打着鼓面,挥臂的动作疾若闪电,朱色衣袂翻飞。他仿佛来到了远古的战场上,马群携着雷霆之势奔腾而来,尘烟蔽日。数万个喉咙齐齐发出呐喊,震天动地,凛凛生威 鼓声铮然 舞姬们柔软的腰肢轻摆,她们随鼓声排成一列,以罗克萨妮为首,双臂优雅的张开又合拢,如孔雀开屏。周围传来阵阵叫好声,男人们击掌高声鼓噪,舞姬们随即散开,旋转的裙摆下露出趾甲涂红的双足,水袖击打在铮亮的牛皮鼓面上,足间银铃撞击着镯子,传来铿然金石之声。这些少女在陌生男子前满怀骄傲,目光炯炯。她们的衣袖下都藏着短剑,伴着隆隆鼓声,进退回旋之间,出鞘的短剑闪烁银光,令观者为之色变。 这种舞为王后波狄希亚首创。她在投降仪式上亲率一群绝美少女为图兰总督献舞,这些少女家中都有亲眷战死沙场,自愿成为死士,袖中暗藏短剑。一舞作罢,正当众将为之神魂颠倒时,少女们突然拔剑刺向座上的敌将。一时场面大乱,士兵蜂拥而至,少女们很快被乱刀刺死,殿前流满了鲜血,王后本人则在重创总督后被士兵制 服。将领们顾忌着皇帝对她的情意,但她见战友已无一人存活,当场拔刀自刎。就在这时,宫中腾起熊熊烈火,惊慌失措的众将妄图逃出宫殿,然而宫中每一块砖瓦都被火舌舔透了,幸存者十不足一。 十八名勇士齐声高喝,手中鼓槌敲落,又快又狠。舞姬在鼓上急速旋转,脚尖敲打出一连串急促的鼓点。朱色的火炬,朱色的大鼓,朱色的纱衣,满眼无穷无尽的红,如同烈火中的红莲,如同四百年前大殿上流淌的鲜血。 生平第一次,塞米尔明白了妻子的话。不论男女,他们的血管中流淌着英雄的血,为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战鬥,奉献鲜血和生命。这个民族如此骄傲,就像天空中翱翔的鹰,强悍而自由。 赤足在光亮鼓面上一点,朱色衣摆翻飞,舞姬腾空而起,匕首出鞘,宛如一道清光。 “咚” 勇士们落下最后一锤,决绝的鼓声响彻整座圣山 第十一章 篝火旁传来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芙蕾端着一盘果仁馅饼,费了不少工夫才从人堆中挤出来。帐篷上挂满彩带,男人们围着火堆高谈阔论,畅饮佳酿,篝火把众人的脸映成了红铜色。两个健壮的勇士借着酒劲在角落里摔跤,战士们围着大声鼓噪。芙蕾一面走一面新奇的四下观望,直到来到一个僻静的帐篷前。 “瑟琳娜,你在吗”她掀开帐帘。帐篷里静极了,夜空晴朗,窗外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瑟琳娜赤足倚靠在月轮之下,手持一杆鎏金的烟鬥。月华清冷如霜,烟雾袅袅间,她的脸上闪烁着芙蕾从未见过的苍茫。 芙蕾愣住了。瑟琳娜在茶几上磕了磕烟灰,重新挂上了笑容:“有事吗” “你怎么不去参加婚宴” “我讨厌人多的地方。”瑟琳娜冷漠的说。但芙蕾已经习惯了她的怪脾气,把果盘放在茶几上。“给你带的,这种馅饼味道不错。” “谢谢。” 瑟琳娜走到门前,一手执着烟鬥,一手托着下颌,眯起眼睛打量着芙蕾。她只穿了条长裙,在外面松松披了件外袍,敞开的领口露出胸部的轮廓,微卷的紫色长发一直垂到胸前。 她俯下身,捏住芙蕾的下巴。芙蕾轻轻颤栗了一下,想避开她的目光。“你喝醉了。”她小声说,“我去给你拿解酒茶。” “我没有醉。”她凑近芙蕾耳畔,呵气如兰,“今晚你要陪我吗” 她的身上飘来酒气,糅杂着浓郁的薰衣草花香,在清冷的冬夜让人醺然欲醉。芙蕾的心脏跳得飞快,满脸绯红。瑟琳娜却停住了,轻轻拧了把她的脸。 “逗你玩的。”她笑了。 芙蕾一愣,随即羞愤交加。瑟琳娜双臂环胸,悠然靠在门前:“今晚月亮很好,怎么不去陪你的未婚夫” “埃尔曼在跟男人拼酒,我觉得没意思。”芙蕾问道,“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有吗” “有,你都喝多了。” “可能吧。”瑟琳娜又抽了一口烟,这支烟鬥由石楠木的死根雕刻,漆着纯金,遍布美丽的火焰纹路,显然价值不菲,芙蕾不禁多瞧了两眼:“这支烟鬥” “是我丈夫的遗物。” “你结过婚”芙蕾一愣,瑟琳娜笑道:“是啊,不过他很早就去世了。” 芙蕾想到瑟琳娜必然在为丈夫黯然神伤,不由得难过起来。“别喝了,你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没事。”瑟琳娜的目光移向窗外,平静的说,“我已经记不起他的脸了,遗忘是众神的恩赐。” 芙蕾不知所措的望着她,瑟琳娜的五指抚过她的脸,捋顺一缕头发。她的眼神幽暗,语气却温柔:“不要担心,我没事。晚安,芙蕾。” 婚宴结束后,塞米尔和罗克萨妮共乘一骑,离开了部落。图兰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客人们都寻欢作乐去了,只留下这对新人独处。 “我原本以为你会拒绝。”罗克萨妮说,“外族人都不愿意长期留在部落,更不要说入赘了。” 万籁俱寂,两人在星空下慢慢散着步。罗克萨妮已经换下了舞裙,穿着橙红色的传统礼服,盛妆描摹的脸庞仿佛从画上拓下来。夜风拂过颈项,塞米尔解下外套,拢在妻子身上。她的身体散发着橙花和玫瑰的香气,每当马儿前进,发间的银铃就微响。 “如果我拒绝了你,下次来的时候你就是别人的了。” “我们会不会进展太快了我都不怎么了解你。” “没关系,今后你有很长时间来了解我。”塞米尔柔声道,“你和乌鲁就是我的亲人,我会尽一切努力来保护你们。” 就在他决定结婚的前一天,埃尔曼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含蓄的询问他理由。毕竟只有图兰人有资格登上观星山,而观星山脚下就是圣城的遗址。 “你真的决定辞掉研究所的工作,一辈子留在山里”他满脸难以置信,塞米尔平静的点了点头。“我跟你们不同,在外面无牵无挂。我对图兰的秘密非常感兴趣,可以研究上一辈子。” “可是你这太突然了吧”埃尔曼问道,“她的确是个美人,但山里危险又闭塞,你为了女人放弃大好前程,将来可不要后悔。” “别让芙蕾听到这话,否则她一定会生气。” 埃尔曼脸上一红,塞米尔笑道:“我心意已定,你不用劝了。我已经写好了辞职信,回去后请你替我交给研究所。” 埃尔曼咬了咬唇:“我们今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未必。你和芙蕾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到场祝贺。” 两人短暂的拥抱了片刻。“一定 的。”埃尔曼说,“我们等你来。” 星空辽阔,万籁俱寂。山涧积了薄霜,马蹄踏过发出簌簌轻响。罗克萨妮问道:“你为什么会改变心意” “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超脱一切,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所处的时代和人。”他说,“但现在我想通了。” 他勒住了缰绳,马儿停下了脚步。塞米尔望着妻子的眼睛,温柔的说:“从爱你开始,我想学着爱你的民族。” 罗克萨妮愣住了,脸上蓦然腾起红霞,艳光灼灼。她搂住他的脖子,两人在星空下温柔拥吻。 一周后,部落里的人们熄了篝火,收拾行囊,浩浩荡荡的往观星山进发。冬至日在图兰历法中是一年的完结,新年前一天,德拉维加山区所有部落都会聚集在神圣的观星山,在万神殿举行盛大的祭典。 这是塞米尔永生难忘的旅行。长长的马队驮着行囊,沿着雄伟的山峰攀爬,跨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河谷,穿过一个又一个河流旁的村落。皑皑雪山在齐天雾海之上连绵起伏,冰川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蓝绿色,与蓝宝石般的冰蚀湖交相辉映,只有雄鹰在苍蓝的天空中盘旋鸣叫,当他们穿越草场,就能看到成群的野山羊和骆马占满山坡,甚至不见边际。河谷两岸山石峥嵘,断壁如刀削般静立,萨瓦河咆哮着从深谷中倾泻而过,岩石周围浪头激涌,飞泉流瀑。河水翻滚着白色的泡沫,蜿蜒流入圣湖布伦泰尔。那里就是曾经图兰王国的中心,图兰人将之形象的称作“世界之脐”。 第六天的日暮降临时,他们终于来到观星山脚下。登上山巅俯视,可以看见碧波荡漾的圣湖和图拉城的遗址。山脚下有一个不大的城镇,平时供祭司们居住,房子都有着尖尖的人字屋顶,屋顶铺着干茅草,提前赶到的部落已经在山下支起了营帐,升起炊烟。 罗克萨妮牵马去了马厩,塞米尔从没这么长时间骑过马,臀部磨得鲜血淋漓,掌心全是水泡。一下马,他的背就痛得无法站直,芙蕾和布莱恩的情况更糟糕,只有瑟琳娜神色自如,好像天生就长在马背上。 临出发前,埃尔曼家中来了信,有急事要他回去。芙蕾本想跟随,但他认为机会难得,执意让芙蕾加入马队,代他去见一见传说中的圣城。老酋长同意他们随行,但禁止三人登上观星山,只有已经入赘的塞米尔有权上山。城中四处篝火熊熊,战士们高声谈笑,畅饮龙舌兰酒,到处是马的臊臭c浓烈的皮革和汗味。 “山下聚集了这么多战士,要是打起来怎么办”塞米尔问道。罗克萨妮卸下马鞍,笑着答道:“圣城脚下禁止一切形式的内鬥,否则会遭到太阳神的诅咒。” “如果敌人来偷袭,这里还有许多女眷,怎么应付” “我们有斥候,况且还有这么多勇士在呢。你啊,就别瞎操心了。” 同一时刻,利曼港。 吉尔斯罗兹上校负手站在帐篷里,对着桌上的一封电报。他身材粗壮,蓄着稀疏的络腮胡,紧贴头皮的短发又粗又硬。他早年曾是一名炮兵上尉,在一场激战中被流弹损伤了视力,白海战争爆发后,他渴望远赴北境建功立业,却被派到图兰镇压起义。他领了命令,一丝不苟的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准备都完成了吗” “是的。我们的军队已埋伏在距观星山附近,黎明时发起进攻,夺下圣城犹如探囊取物。” “注意隐蔽,不要让因蒂人察觉到。这群土著相当好战,尽管已经有部落倒向我们,被察觉依然很危险。我希望以尽可能小的损失把他们全歼。” “明白,长官。”年轻的军官迟疑了一下,“只是听说在新年日,部落里的妇女儿童会全部登上圣山。” “你没听懂命令吗” 军官立刻低下头,罗兹走到窗前,望着幽暗的深海。海对面就是北方的格尔达王国,从安道尔家族挑起白海战争,已经过了整整三年。北方成了一个可怕的沼泽,源源不断的吞噬着军费和士兵的生命,如今军部终于不耐烦了。 “战争要结束了。”他冷漠的说,“图兰是通往中立国的必经之路,到时候必然有更多难民来到这里,我们要确保图兰始终是个稳固的后方。只要有这群叛乱分子在,就像插在我们背上的一把刀。铲平观星山,用因蒂人的血洗净你的双手,否则我把你宰了喂鹰。” “是,长官。” 第十二章 入夜,观星山。 山巅人山人海,天朗无风,火炬直立燃焼。神殿建于一千年前,毗邻一座黑色玄武岩祭坛,形似飞鹰停在峭壁上,庙门两侧刻着浮雕,两扇门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蛇头。殿中不仅供奉着太阳神及其妻子,还供奉着从被征服的部落和王国掳来的神像,每任图兰王登基前都要来此求取神谕。塞米尔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有四万人来到这里,从垂暮老人到不足马背的幼童,战士们头顶苍鹭的羽毛在微风中轻摆。 “看到那个眉间有道伤的男人了吗”罗克萨妮轻声对他说,“他叫图卢姆,是塔卡部最强大的战士,就是他指使了夜袭。” 塞米尔定睛远望,却没有认出她说的人。在他眼中,因蒂人都是褐肤黑发黑眼,况且男子们一律赤膛,穿着彩绘皮背心,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雪停了,黑土上结了霜壳,踩上去喀哧喀哧塌陷,枯枝上积雪盈盈。山顶热气蒸腾,人群身上飘来浓厚的汗味和膻味。塞米尔往右挪了挪,靠近罗克萨妮,嗅到了她发间的玫瑰香油味。 “听好了,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罗克萨妮严肃的警告他,“这是神圣的祭典,任何不敬的举动都会被视为渎神。” 塞米尔捏了捏她的掌心,轻轻点头。他的肤色白皙,因此罗克萨妮用褐色的油彩涂抹他的面部和四肢。太阳西沉,落霞变淡了,火炬炯炯如星。执火的勇士已从山脚出发,穿过城中大街小巷,登上观星山。祭祀用的美酒被倒进一口金制大缸,缸中有管槽通往太阳神庙。太阳神端坐在宝座上,手执黄金权杖,托着神鹰,衣袍上镶满宝石和金饰,他的妻子月神肩上盘踞着一条羽蛇,髓石打磨的眼睛闪闪发亮。祭司们穿上华贵的衣袍,宰杀纯黑公羊羔,把羊羔的内脏掏出占卜吉凶,如果肺叶仍在跳动被视为吉兆。人们屏息凝神,等待黑夜的到来。 就在这时,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逝在火山口。山顶的火炬一一熄灭,只留祭坛上的圣火燃焼。祭司握着蛇头权杖,将硬树脂投入盆中,浓郁的脂香顷刻腾空而起。两位年轻的战士走上祭坛,分别戴着黄金和黑铁面具,行走间腰间的刀带发出轻响。一人身上漆满金粉,赤裸的胸膛纹着雄鹰,头上戴着鹰翅上的羽毛,另一人则以蓝色油彩涂遍全身,胸膛纹着睡莲。两人朝对方深深一鞠躬,从台上的刀架上取下弯刀,摆好架势。 “这是一场表演,象征太阳神和黑太阳争夺统治权。”罗克萨妮轻声讲解,“别出声,瞧仔细了。” 一名勇士抡响大鼓。两人扬声高喝,同时发起进攻。“黑太阳”一跃而起,弯刀在半空中划过耀眼的圆弧,双刀相撞,火花迸射。“太阳神”一刀隔开弯刀,反手砍向“黑太阳”的颈部,后者立刻收刀急退,两人随即围着祭坛展开了一场死亡之舞。刀影如潮,两人高速交换着位置,塞米尔的眼睛根本跟不上,但这两人显然在伯仲之间,短时间难分胜负。祭坛下人声喧哗,观众们高声为自己赞赏的勇士喝彩,喊骂声不绝。 “既然扮演黑太阳的人会故意输掉,这种表演又有什么意义”塞米尔悄声问自己的妻子,罗克萨妮语气古怪:“不,图兰人从不在决鬥中放水。两人都是出色的勇士,会凭自己的本领分出高下。” “那” 塞米尔话音未落,“太阳神”一刀正中“黑太阳”的腹部,鲜血泼墨般涌出。他发出痛叫,挥刀朝敌人扑去。“太阳神”从容不迫的展开反击,他每斩出一刀,刀柄就巨震一次,“黑太阳”连连后退,被逼到了尽头,肩上和膝上都多了流血的深伤。胜负已定,他突然侧身提刀,以肩膀硬生生接住对方一击,挥刀砍向“太阳神”头部,但对方只是略微侧身,一刀挑中他的手腕。弯刀飞了出去,带着下坠的重量猛刺进泥土。他的脸上面具碎裂,一道血痕无声的裂开,融于眉宇之中。 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声。胜利者拔刀高喝,刀尖直指天穹。“黑太阳”挣扎着倒在祭坛上,血水汩汩流淌。奴隶们抬走了败者,祭司们登上祭坛,准备观星。 根据图兰神话,太阳每年冬至日都会死去,如果这天夜里昴宿星团未能通过天顶,次日世界就会被黑暗吞噬。观星山本名埃斯特雷亚,这是神话中火神的名字。它面朝东方,一个已经熄灭的火山口矗立在山巅,冬至日的太阳会从这里升起。天色已近浓黑,深冬的夜空晴朗壮丽,天穹如盖,群星璀璨,宛如一个闪闪发亮的石磨。银河微微凸起的部分恰似女性怀孕的腹部,不断通过黑暗裂口创造着新星。 山巅一片漆黑,火炬嘶嘶燃焼,风从高枝间猛然横扫下来,撞上了神殿的铜瓮,响声隆隆,状如鸣雷,从祭坛上方传来深沉的回音。远方黑暗的湖水荡漾,众人屏息凝神,焦急的等待着昴宿星团的出现,恐惧和焦灼撅住了每个人的心。 月影散去,昴宿的星辉出现在夜空中。它在夜空中移动,逐渐接近了天顶。在昴宿星运行到天顶的那一刻,人群中欢声如雷。祭司们面朝天空跪下,感谢太阳神的仁慈。乐师们吹响了号角,扮演黑太阳的勇士换上猩红色宽袍,在祭司的引领下走向祭坛。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褐色的皮肤犹如橄榄,黑发刚刚梳洗过,戴着黄金花冠,四名美貌少女跟在身后,吹着悲伤的管笛。登上祭坛前,他吻了其中一名少女,折断了管笛。有人喂他喝了一杯镇痛的烈酒,把他放在祭祀石上。青年仰面躺在石上,四个人拉住他的胳膊和腿,使他的身体松弛下来,胸膛暴露在祭司面前,和壁画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塞米尔的喉头发紧,身上冷汗直冒。罗克萨妮安抚的捏捏他的掌心,示意他不可出声。主祭司执刀上场,手握黑曜石利刃。他以熟练的手法将刀插入左乳下方的肋骨间,横断剖开胸膛。 鲜血泉水般迸射,喷满了他的脸。那具肉体最后抽搐了一下,塞米尔胃中翻涌,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咙口。祭司的双手红至肘部,他把手伸进死者的胸膛,迅速掏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心脏冒出的热气在寒冷的夜晚里蒸腾。 地上早已铺好干草,两名精悍的勇士一左一右推动巨钻,钻孔里迸出橙红的火星。烟愈来愈浓,朝夜空直冲而去,草堆熊熊燃焼起来。祭司在牺牲者的胸膛点燃新火,把油涂抹在鲜红的心脏上,高举心脏,使它沐浴在昴宿的星辉中。 “归来吧,众神之父,伟大的太阳神乌林帕克”他高声用图兰语颂唱着,人群面朝天空跪下,捶打着胸膛,齐声应和。“归来吧我们的父亲” 橙焰把鲜血映成漆黑,心脏被放进一个鹰形的盘子里,点火焚焼。图兰人相信一只鹰的精灵会从天空中飞下来,用爪子抓住这颗心脏的灵魂,把他带回天国,永远和太阳神同住。死者的头颅被穿在尖桩上,置于摆放头骨的架子上,身体的其余部分则架在火堆上焚焼。 传火人取了新火,举着火把飞奔向山下,明亮的火光如同蜿蜒的长蛇,从黑暗中一处一处亮了起来,甚至在偏远的村落,灯火都重新被点亮。大批牲畜纷纷倒在刀下,肉被当众焼烤,浓郁的血腥和肉香飘满了山巅。人们纵情饮酒,传唱古老的赞歌。 “向你致敬,伟大的太阳神 你端居云巅升腾并闪耀, 以众神之王的光辉显现。 你光芒普照,泽被众生, 你像雄鹰展翅翱翔, 你的双翅是图拉的黄金。 你在白昼的天空泛舟, 俯瞰远古的时光, 当你在海平面上下沉, 不倦之星向你垂首。 你是天空的君主, 是创造众神的君主, 愿那些在上的尊崇你, 愿那些在下的尊崇你。” “西元44年,冬至日,晴。 今晚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人祭。一想起当时的场景,我的胃中就阵阵作呕。罗克萨妮向我保证这种事每五十二年才会发生一次,但我依然觉得很恶心。 史学界普遍认为,北方的萨乌卡人入侵后,图兰才染上了人祭的恶习。我问罗克萨妮怎么看待这种事,她回答为了让整个部族存续下去,牺牲在所难免。我想我必须重新认识我的妻子和她的民族。 人会牺牲少数来换取族群的延续,我们的文化保留着殉教的观念,把为人类利益牺牲视为至高的美德。这一事实掩盖了一个真相:在多数时候,被牺牲的人并非自愿。我们都踩着同胞的尸体生存,这是人类的原罪” 第十三章 “你在写什么” 塞米尔立刻合上日记,芙蕾好奇的瞧瞧:“又在写日记啊你还真是执着。” “天一亮守卫就会回来,我们必须赶在守卫回来前进入圣城。”布莱恩说,“对了,你真的不带上瑟琳娜吗” 塞米尔沉默不语。趁山上的祭典告一段落,众人回去歇息,他溜出了帐篷,直奔山下和同事会合。但他要求芙蕾给瑟琳娜下药,拒绝和她同路。 瑟琳娜的出现实在太凑巧了,这个神秘的女人带着解开谜题的钥匙,一步一步把众人引向圣城,塞米尔需要她的帮助,但心里一直信不过她。 天蒙蒙亮,湖面平坦如镜。三人的小船穿过乳白色的晨雾,微风偶尔吹过湖面,浮起层层涟漪。圣城的遗址就建在湖上,犹如一艘巨大的驳船,水面倒映着欲曙的天光,呈现出绿宝石的颜色。 “听说过去图兰国王登基时,都会乘船前往太阳金字塔。”塞米尔说,“他们会在国王身上涂满松脂,用空心芦苇管在他身上吹洒一层金粉,然后给他戴上金冠和金质的首饰,划着船来到湖心,等待太阳升起。”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对。” 他将长蒿一撑,小船拨开苇丛,轻盈的驶入湖心。雄伟的太阳门屹立在湖心,门楣上刻着放射光芒的太阳神像,肩上的雄鹰振翅欲飞。小船穿过太阳门,水道两旁立着许多蛇首人身的石柱,在碧波荡漾的湖中洒下颀长的影子,拱卫着通往湖心的道路。蛇柱尽头就是巍峨的太阳金字塔,四面有阶梯通往方型的庙宇。 一千年前,图兰国王就是在祭司的陪伴下乘坐小船穿越湖心,来到金字塔顶端,等候太阳升起。当旭日初升,侍从们会吹响海螺壳,年轻的君主对着朝阳张开双臂,把黄金的饰物投进湖中作为贡品。 “一切荣耀都将死亡,只有永恒的诗篇长存。”塞米尔低声吟诵,把船停在了金字塔脚下。这片遗址宛如漂在水上的破船,桅杆没了,船的名字被海水冲刷掉,船员们都死了,没有知道这艘船来自何方,航行了多久,只能根据船的遗骸想象遇难的人们曾经历了什么。 “他们真的把黄金扔进湖里了吗”布莱恩紧紧跟着他的脚步,迫不及待的问道。芙蕾说:“不可能,当年图兰总督把湖水都抽干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现在湖里的淤泥层已经过几百年的沉积,他还没挖到有黄金的那一层。” “嗨,你不会真的相信湖里还有个城市吧”芙蕾一脸无奈。她拉紧了背包,握着一条吊索荡到了岸上。三人一边走一边拍照,城中建筑大都毁损严重,积着厚厚的火山灰,倒塌的石碑间青藤蔓生,碑文被岁月风蚀。有价值的古物都被军队和探险家带走了,三人转了一圈,只发现了一些刻在墙壁上的铭文。 塞米尔停在一个石刻罗盘下,罗盘雕刻成同心圆,外围则是玉石和绿松石饰带,太阳光线穿过其中,象征年岁的两条火蛇盘绕在石头边缘,头相聚在底部,每一条蛇的头饰上都有七颗星。 “这是什么” “图兰的太阳石。”塞米尔轻轻抚摸着凹槽,侵略者挖走了蛇头的宝石,“七颗星象征着昴宿星团,四个同心圆象征着四个世界。据说世界曾被毁灭过三次,第一个世界的居民是矮人族,当时太阳还未出现,他们在黑暗中劳作,建造了大型金字塔和神庙,初升的第一缕阳光把他们全部变成了石头。” 他拍了拍金字塔的外壁,石块坚硬结实,切面光滑平整。塞米尔登上阶梯,让芙蕾在下面计数,每面阶梯都有九十一级台阶,第三百六十五级台阶位于金字塔的顶点,正好象征着一年的天数。站在最后一层阶梯仰首望去,塔顶直入云霄。塞米尔打开电筒照亮墓道,金字塔内部布满了落石,光秃秃的墙壁上空无一物。 “里面的东西呢”布莱恩问道。 “让人偷走了吧。”塞米尔说,“盗墓贼连壁画都刮走了,太可惜了。这些壁画的拓本放在拍卖会上都能卖出天价把光打高一些,我要进去瞧瞧。” 通道一片黑暗,塞米尔打开手电筒,眼前出现一道朝下的台阶。台阶一直往下,中途经过了好几个拐角,却被高墙堵住,是个死胡同。 “你该回去了。”塞米尔出来后,芙蕾提醒他,“罗克萨妮醒来后发现你不在,肯定会怀疑你去了圣城。” 塞米尔很不甘心,他恨不得在遗址里搭个帐篷住上一周,但天已经亮了,很快因蒂人的守卫就会从观星山回来。他咬了咬牙,告诉自己还有机会。晨雾渐渐消散,耀眼的启明星悬在山顶,映着东方吐露玫瑰色的天际,朝阳在山脊背后闪烁着金光。 “蛇影”布莱尔突然兴奋的叫道,“蛇的影子动起来了” 他话音未落,朝阳刺破了雾霭,放射出炽热的光芒。湖面金光璀璨,冬至日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太阳门上,与蛇柱形成了三十度夹角。蛇的影子与湖面的许多三角形倒影连套在一起,仿佛长着羽毛的毒蛇沿着阶梯急速飞升,一束阳光不偏不倚的照在太阳门的罗盘正中,停在朝下的一条刻度上。三人屏息凝神,欣赏着这一幕奇观。 “当太阳升起之时,将在斯芬克斯的王冠上投下阴影。”塞米尔喃喃念着羊皮卷中的句子,“黄金乡会在水镜中浮现” 他的脊椎突然一阵颤栗,猛的回过头。湖上刮起了大风,苇丛随风倒伏,发出海浪般的声响。湖面出现了一座完整的城市倒影,巍峨的金字塔屹立在城墙下,随着波浪起伏,城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屋,有着葱绿的花园和白色大理石的圆顶,运河纵横交错,庙宇高高矗立,雄鹰垂着头,张开黄金的翅膀守卫圣城。 塞米尔震惊得说不出话,全身血液加速流淌,撞击得指尖微微发麻。他突然醒悟过来,猛推了布莱恩一把,声音发颤:“船呢船在哪里” “在在金字塔脚下。”布莱恩结结巴巴的回答。塞米尔冲过去解开缆绳,三人跳进小船中,竭力划着船朝倒影中心驶去。圣城的灵魂仿佛在湖中活了过来,鲜明如初,那是鼎盛时期的图拉,无数书籍中歌咏过的黄金之乡。然而小船一直在湖心打转,圣城的倒影就在他们脚下,塞米尔甚至能见到房屋的圆顶和芦竹围起的绿色小岛。他急不可耐的脱掉上衣,准备跳入湖中。 “冷静一点”芙蕾吓了一跳,连忙架住他的胳膊,“这是海市蜃楼,你打算为了一个幻影不要命了吗” 海市蜃楼是一种光学幻象,由于光在密度不同空气层会发生弯曲而形成。换句话说,这座城市必然真实存在,但这山中哪来的另一座圣城难不成它真的在水下 太阳升上了天顶,倒影开始变得模糊,仿佛映在一面锈蚀的铜镜中。这时,三人突然听到了一阵奇妙的隆隆声,就在他凝望之时,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涌出激流,湖水分裂成上千股相互碰撞的水流,把圣城的倒影撕得粉碎。 “怎么回事”塞米尔大惊失色,紧紧攀住船舷。不过片刻之间,湖面泛起大条大条带状的泡沫,船舱里全是积水。一个巨大的浪头把小船抛到了空中,他甚至能听到龙骨折断的脆响。一个深达几百英尺的漩涡在湖心陡然成型,小船从半空中坠到了湖面,立刻被引力圈吸了进去,以惊人的速度贴着内壁旋转。朝阳把充沛的金光照进了漩涡深处,漩涡内壁闪烁着亮晶晶的幽光,内里深不可测,犹如冥府的深渊之国。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浮现了裂缝,芙蕾原本紧紧攀住船上的吊索,塞米尔听到了恐怖的脆响,小船就像火柴盒一样被撕成了碎块,围着漩涡飞快的打了三四个转,带着三人一头扎进了幽暗的深渊。 咆哮的波浪漫过金字塔和蛇柱,慢慢归于寂静。阳光灿烂,湖面平坦如镜,一道彩虹悬挂在天际,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梦。一只雪白的水鸟落在船骸上,伸出长吻啄着木头,须臾展翅飞入蓝天,不见了踪影。 罗克萨妮是被爆炸声惊醒的。祭典一直持续到深夜,她喝了许多酒,这时仍有些头痛。刺眼的阳光照入营帐,她这才惊觉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她错过了重要的盛典。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却发现身旁的床铺是空的。 右眼皮无端的狂跳起来,她依稀记得父母遇难那日,她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她伸手按在眼皮上,披衣起身,听到了一阵炒豆子似的枪响,夹杂着高声的喝骂。 巨大的爆轰声凭空而起,火光映红了天空,无数碎玻璃和弹片飞射,罗克萨妮被冲击波抛出了几十米外,耳道里鲜血直流。被爆炸声惊醒的战士们跑出帐篷,被埋伏在高处的狙击手成批成批打死。她浑身冰冷,挣扎着爬起来拾起步枪,冲过去揭开帐帘。 “塞米尔” 帐帘猛的开了,她和一个士兵撞了个正着。罗克萨妮的瞳孔放大了,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明晃晃的亮光,死神的气息擦着脖颈掠过,带起冰冷的风声。 第十四章 罗兹站在山麓,举起望远镜。屠杀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因蒂人死守观星山,结局惨烈。他们把妇孺藏进神殿,点燃木梁柱和茅草顶,在地狱般的烈火音声中冲向弹雨,血流如注的倒下。他们的妻眷见无望逃走,纷纷从神殿屋顶跳入火海。秃鹫围着发臭的烟云盘旋,一次次俯冲搜索,山顶弥漫着肉体焼焦的恶臭。 “长官” 年轻的下属从远处跑来,满身尘土,脸上血迹斑斑。“有一队因蒂人从悬崖下的小路上逃走了,我们的人正在追。” “注意警惕,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他简单的吩咐,语气平静。这场伏击非常成功,铲除了德拉维加山区的毒瘤,从此军队就可以从陆路深入内陆,牢固的扼住图兰王国的咽喉。士兵们扒下尸体身上的首饰,把因蒂人的遗体扔进火中焚焼。他纵容着这种行为,黄金比任何爱国情怀都能有效提升士气。 “你身上戴着的是什么”他突然问道。军官脖子上戴着一串鸽血红的宝石项链,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军官一愣,随即搔搔头皮:“不知道,尸体身上捡到的。” 他取下项链,打算献给长官。罗兹摇了摇头,让他自己收着。“这次帮了我们的那个部族,叫什么” “塔卡部,长官。” “对。这群人连自己的民族都能出卖,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忠诚。我会亲自写信向总督报告,给他们领土和赏赐,但是得防着他们作乱。” 他望向自己的下属,后者敬畏的听着。“我打算在德拉维加山区驻扎一支部队,由你来统领,在这次行动之后,我希望山区能彻底安定。” “是,长官。” 橙红的夕晖钻进眼皮,塞米尔缓缓睁开眼睛。他躺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海浪抚摸着他的脸庞。落日沉入大海,把天与海都染成了灿烂的金红色。碧蓝的海水清澈透明,呈现琉璃般的质感,潮水涌上沙滩,泛起粼粼细浪。 塞米尔跪在沙滩上,鞠起一捧海水,发现里面连蜉蝣生物都没有。空气温暖湿润,带着清新的海水气味。他回过头,那座城市突兀的撞进眼帘。 “天啊。”他颤声道。 宏伟的图拉城就在眼前。高耸的卫城下方,房屋鳞次栉比,日月金字塔交相辉映。夕阳照在白色的大理石圆顶,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芒。时间仿佛一个胶囊,把所有传说封印在湖底深处,等有人擎一盏火烛来将它照亮。 圣城图拉 塞米尔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摇醒了倒在沙滩上的同伴。两人都被水呛到了,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望着眼前的景致呆若木鸡。这是圣城图拉,传说中的黄金乡几个世纪以来探险家梦寐以求的天堂他们激动的相互拥抱,眼里泛着泪花。 “这是哪里”兴奋过后,芙蕾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塞米尔摇了摇头,指着天空。天空的云彩时而出现裂隙,就像无风时的湖面,落日却像悬挂在大海深处,倒映在了天空中。 “这里是湖底”布莱恩迟疑着问道。塞米尔说:“不知道,我们好像穿过镜面,来到了镜子里的世界。” 三人上了岸,发现圣城建在一座椭圆形的海岛上,宽广的亡者之街从南至北贯穿城市中轴,连接着日月金字塔。大路深陷数米,供人们巡礼所用,庙宇高高矗立,穿过城中广场和市集,雄踞于奔波的凡人头顶。城中运河交错纵横,每条河上都架着石桥,河岸建着闪闪发亮的白色房屋,房屋之间,一片片四方形的花园绿草如茵。河水清澈平静,庙宇的倒影在水面微微荡漾。 三人的脚步声落在街道上,东广场对面有一个很大的庭院,众多纪念碑众星拱月般围着庭院,两旁是星罗棋布的作坊和店铺。头戴玫瑰花环的年轻人曾在这里欢快的共舞,但现在只剩一片死寂。镶嵌着贝壳的喷泉池已经干涸,小船在绿水上幽灵似的划来划去。封闭的作坊里本该传来石磨的声响,面包店的老板坐在门前抽着烟鬥,祭司们头戴蜂鸟羽冠,神色肃穆的穿梭在庙宇间,热气混合着焚香烟雾从庙宇的窗口飘出。在海港处,森林般的樯橹覆盖了海面,鲜艳的旌旗在微风中飘扬。巨型舰船像高塔一样耸立在海上,船桨冲撞着平静的海水,舰队扬帆远航,堡垒处礼炮齐鸣,鼓乐喧天。雄鹰曾从这里起飞,发现和征服了别的国度。 “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芙蕾轻声问道,好像害怕惊醒了城中的亡灵。她的声音击碎了塞米尔眼前的幻象,人们的幻影消失了,城中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洁白的街道整洁无尘,仿佛封印在时间胶囊中,塞米尔回过头,他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太阳早该消失在海平面以下了,但火红静谧的落日依然悬在海面,整个天空都是晚霞的颜色。 塞米尔掏出怀表,表上的时针早已停走。在 这片空间里,时间完全停止了流动。只有亘古不变的夕阳和大海,以及坟墓中升起的城市。雄鹰已经死了,他的城垣和宫殿成了他的陵墓,从来没有车轮和马蹄声在这座城的街道上响过。 “这里跟座坟墓似的,让人怪不舒服。”布莱恩摩挲着双臂,小声嘟哝,“是谁在湖底建了一座城,却不让任何人来住” “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图兰国王瓦萨克顿为孪生兄长建的陵墓。” “这个国王花费重金建了一座倒影城,只为了供奉死人” “不,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吧。” 他原本不相信这种传说,但奇迹一件一件出现在面前,令他不得不怀疑传说是另一种历史。这座城市真的是图兰王修建的吗他建造倒影城,是因为谋害兄长良心难安,还是为了保护黄金乡的宝藏或者只是为了掩盖王室真正的历史 “既然倒影城真的存在,宝藏一定藏在这里。”芙蕾显得跃跃欲试。太阳金字塔正面是宏伟的阶梯,三人小心的弓着身子进入墓道,电筒的光束打在墙上,墙上绘满了壁画,殿顶的梳状屏板遍布众神的浮雕,画厅尽头点着长明灯,门上雕着一对飞升的羽蛇。塞米尔凑近瞧了瞧,紧皱眉头,不祥的预感更强了。 “怎么了”见他神色有异, 芙蕾担忧的问道。塞米尔往后望去,只有幽暗的墓道一直延伸。“你们有没有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跟着” 布莱恩立刻打了个寒颤,摩挲着双臂。“拜托了,能不能别在坟墓里说这种话怪瘆人的。” “但灯里的油还是满的。如果墓室里没有别人,就是有人先进入了墓道,把油添满等着我们来。” “为什么难道西萨尔的鬼魂太寂寞了,所以备好点心请我们去墓室喝茶” 芙蕾叫了出来,用力捶打着他的胳膊。“不许再说了” “你不是考古学者嘛,有什么好怕的。尸体只是人类骨骼,棺材就是一堆破木头。至于僵尸在一定温度和湿度条件下,尸体本身会霉变,当然会长白毛。” 两人的声音顺着墓道越飘越远,塞米尔往后望了一眼,咬牙跟上去。门后静悄悄的,一条狭长的小道从门口延伸到墓室深处,两旁点着红色的杯蜡,檀香的气息幽幽升了上来。格间装着许多小雕塑和树脂捏成的心脏,杯蜡亮度有限,雕塑的头部隐没在黑暗中,仿佛俯视着闯入者。台阶一直往下,每隔一段路会出现一道拱门,门上挂着红色的纱幕。方型神龛上绘着不同的动物,最后一扇拱门的神龛上绘着牡鹿。 牡鹿是冥主阿尔扎克的象征,如果传说是真的,他们已经在深渊之神的国度里了。通道尽头又是一扇门,金灿灿的光芒从门缝中透了出来,眼前是一个宽广的墓室,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天花板和墙壁全部涂抹着厚厚的金漆,天顶上绘着一副星图,每一颗星位都镶嵌着璀璨的夜明珠,把墓室照得恍若白昼。墓室中央是国王的黄金棺椁,雕像坐在一对乌檀木王座上,国王头戴双层金冠,胸前垂着硕大的红宝石,王后的王冠小一点,两人前额都刻着一道v形裂口。 除此之外,墓室中还陈列着宝刀c檀木盒子和精美的宝瓶,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的太阳船,足有三十多英尺长,全部以纯金雕刻,里面奇珍异宝堆成了小山。除了国王的棺木,旁边还放着许多黄金的小雕像,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入专用的人形小棺材。满目流光溢彩,不可逼视。 三人呆若木鸡。布莱恩一个箭步冲到太阳船前,双手捧起一大捧黄金和翡翠项链,金器反射的光把他的脸都映得黄澄澄的。他浑身发抖,金器从他的指缝间掉下来,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传说竟然是真的”他狂喜的叫道,“天啊,这些都归我们了” 第十五章 芙蕾喜滋滋的捡起一串宝石项链套上,又给自己戴上王冠,套了十多个金镯子,腕间琳琳琅琅响个不停。她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把黄金珠宝往里装,一边装一边哼着歌,但墓室里的宝贝实在太多了,她每次装进去又会发现更珍贵的东西,只得把原来的又倒出来,很快膝上就堆满了黄金。 “你们都过来”塞米尔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棺盖太重了,我一个人抬不动。” 国王的棺椁就在前方,和传说中记载的一样,纯以黄金雕刻,长二十肘,宽十肘,高八肘,四角镶嵌象牙,鹰首人身的雕像持利剑守卫着棺椁。塞米尔担心墓室中有机关,先将利刃切断棺内密封的长钉,再以长矛撬开棺盖。开棺后他立即俯下身,但雕像没有任何动静。他直起身,突然愣住了。 棺内是空的。 准确的说,棺中堆满了各种金饰和明珠美玉,遗体却不翼而飞。塞米尔匆忙俯下身,研究着棺椁上的铭文,确信这就是西萨尔的棺椁,而且没有任何开过棺的迹象,说明封棺时里面就没有遗体。 “怎么是空的呢”塞米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布莱恩脱下外套,匆忙把宝贝往衣服里装:“哪里空了不是有这么多宝贝在吗” “不对,遗体怎么不见了”他在墓室里踱着步子,被这个疑问折磨得焦虑不安。就在这时,他又发现了一件怪事。墙上绘着许多壁画,都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但有一幅明显霉烂得严重,连人脸都模糊不清了。 “芙蕾,你的照相机还在吗”塞米尔仔细打量着油画,嗅到了一股重重墨水掩饰的恶臭。芙蕾正坐在黄金堆里,完全沉浸在发现宝藏的狂喜中。她闻言抬起头,沉重的金冠立刻垂下来。 打从进入墓室,在短暂的震惊后,塞米尔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别处。芙蕾眨了眨眼,又瞧瞧塞米尔,脸突然红了。她连忙拍拍裤子站起来,把王冠放回陪葬品中,又扭捏的摘下金镯子,跑到那面墙前。“怎么回事” “这副壁画不对劲,受潮太严重了。”塞米尔说,“墙背后有水源。” “水源在墓道里” “可能是河水。图兰流行空心砖墓,墓室下方都有用于排水的洞穴。这是为西萨尔建的寝陵,附近肯定还有一间墓室。” “隔壁还有黄金”布莱恩两眼放光,立刻扔下宝贝冲过来。塞米尔戴上手套,轻轻刮下一撮壁画上的碎渣,放在指尖嗅了嗅,脸色遽变。“不,别动” 他话音未落,布莱恩往墙上一推,墙壁竟多出了一个大洞,跟着轰然倒塌。塞米尔躲得快,只避开了砸下来的石块,墓室背后的东西倾泻而出,将他活埋在底下。 “芙蕾布莱恩你们没事吧”他高声叫道,半晌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呻吟,他连忙爬过去,把芙蕾挖出来。她断了几根肋骨,被血呛得直咳嗽。塞米尔摸索着打开电筒,突然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刷的变白了。 周围是一片尸海。 没有黄金,没有聚宝船,只有成千上万具白骨,堆得像山一样高,有些尸体身上软组织尚存,颅骨森森。芙蕾吓得高声尖叫,拼命推开身上的人头。这里距离墓室足有二十多英尺高,多亏了这些尸体垫在下面,他才没摔断腿。 两人从尸堆中挖出了布莱恩,这位人类学者已经断气,几十吨重的砂石瞬间砸断了他的脊椎。塞米尔叹了口气,替他合上眼睛。 “是血。”芙蕾脸色煞白,“整堵墙全被血浸透了,所以壁画才霉烂得厉害。” “你不是说城里没人么”塞米尔的五官微微扭曲,声音竟有些发抖,“城里的人全在这里了。” 雪白的光束照亮了墙壁,前方是一幅长达数百英尺的浮雕。浮雕中全是人像,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竭力朝前伸出手臂,面目惊怖,表情鲜活得几近狰狞,仿佛有魔鬼在身后追逐。最靠前的一个人指尖离塞米尔近在咫尺,恐惧c欣喜和绝望同时呈现在他的脸上,让这张人脸奇异的拉长扭曲。 这根本不像一副浮雕,而像整座城市的人都被驱赶到墓道里,凄惨的封死在墙中。他的目光落向走廊尽头,那是人群竭力逃离的方向,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魔鬼 “我我们回去吧。”芙蕾害怕得快哭了,连宝藏都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离开这片恐怖的墓室。塞米尔举起电筒,指着头顶的豁口:“你带登山绳了吗” 芙蕾摇了摇头,两人硬着头皮把尸山垒高,塞米尔让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则踩在尸山顶上,尽可能把她托起来,放在墓室的豁口处。芙蕾身材娇小,举起来并不十分费力,但脚下的尸堆很不结实,一踩上就往下滑,他费了不少工夫才把她送上去。 “墓室里有绳索,把我拉上来” 他高声叫道。芙蕾呆呆的跪坐在墓室里,由于方才的惊吓依然脸色惨白。她探头往下望去,瑟缩了一下,抱起装满黄金的背包就往外逃。 塞米尔大惊失色。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跟着一个重物从顶上掉了下来,摔在白骨堆中。芙蕾双眼惊恐的圆睁,额上的窟窿汩汩冒着血。 他愣住了。半晌之后,忽然浑身都开始颤抖,他一下子扑过去,从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悲声。 子弹击穿了他的肩胛骨,巨大的后坐力把他摔了出去,重重的撞在了壁画上。他捂住流血的伤口抬头望去。一个人影顺着绳索矫健的降落到洞中,背上挂着一支狙击枪。 “瑟琳娜” “你们好过分啊,出来玩都不叫上我,亏我帮了你那么多。”她微笑着捋了捋额发,深紫色的长发高高扎在脑后,一身劲装,迷彩军裤塞进短靴中,腰间绑着格鬥刀。塞米尔惊怖的望着这个女人:“你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我早就进来了。”她居高临下的望着塞米尔,举枪对准他的头部。“到前面领路,否则我立刻崩了你,就像对这个蠢女人一样。” 塞米尔的目光落在芙蕾的尸体身上,沉默的把双手举过头顶,背过身来。瑟琳娜用尼龙绳捆住他的手腕,坚硬的枪口顶在后心。 “你是谁军部的间谍”塞米尔的大脑飞快的运作着,“羊皮卷里记载了倒影城的位置,你一开始就是冲它来的。你一见羊皮卷上的文字就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书卷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别的羊皮卷” 瑟琳娜一下子笑出声来。她亲昵的拍拍塞米尔的脸,笑得风情万种。“你的确聪明。我早就可以杀了你,但是没有你的话,破解羊皮卷上的文字可能要花上更多时间。” “你的目的不是宝藏。”塞米尔艰难的侧过脸,“这座城里还藏着什么东西”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塞米尔只得顺着她往前走,这条令人毛骨悚然的墓道好像完全没有尽头,他只要一侧头就能看到壁画上惊怖的人脸。他克制着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前方,墓道里寒冷寂静,浮雕上的铜锈慢慢剥落,青色的雾气不知何时充满了墓道。墙上的人像开始动了起来,无声的张开嘴,彼此推搡着,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朝前涌去。 一条小蛇摔在了地上。只要两人一抬头,就能发现头顶蠕动着密密麻麻的青色小蛇,猛然望去好像一条青色的带子。塞米尔走得跌跌撞撞,直到瑟琳娜猛的停下脚步。 “我们到了。”她肃声道。 塞米尔倒抽了一口冷气。光束照射着墙上斑驳的铜絮,那是一面上百尺高的青铜大门。门中央雕刻着一棵枝蔓交缠的巨树,树根下方是幽暗的深渊之国。深渊之神坐在神殿深处,双眼紧闭,握着黄金权杖,脚边伏着一头牡鹿。整幅浮雕一气呵成,生命之树的树干正好位于中轴,树枝用不同元素符号表示,藤蔓构成了一个涡卷图案。 门紧紧闭合着,门锁雕刻成一张细长的蛇脸,嘴里衔着锁眼。瑟琳娜放开了他,疾步走上前抚摸着浮雕,眼神狂热:“这是奇迹人类竟然以一己之力封住了神你瞧这上面的雕刻,这棵世界之树,简直美妙绝伦” 她沉浸在狂喜中,没注意到塞米尔悄悄靠近。他抡起枪托,猛的砸在她的后脑上,将她击倒在地。瑟琳娜一脚踹向他的小腹,劈手夺枪,两人滚作一团,瑟琳娜在挣扎之中拔出腰间的格鬥刀,狠狠扎向他的小腹,连捅了好几刀,塞米尔闷哼一声,鲜血立刻从口中涌出,他捡起地上的手枪,匆忙叩动扳机。 砰。 瑟琳娜的身体猛的一僵,瞳孔骤然紧缩。塞米尔浑身都是鲜血,跪在她身上握着枪,双手抖得不成样子。他猛的扔开枪,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紧紧捂住小腹的伤口,没走几步就倒在了门前。 鲜血从身下漫开,一个小东西在血泊里闪烁着微光,是男孩尸体上的钥匙,在方才的厮打中掉了出来。塞米尔竭力睁开眼睛,意识却渐渐远去。 身后传来轻微的发条声,复杂的机械系统开始转动,十二根锁舌缓缓收回,青铜门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弹出了一道细缝。没有任何人插入钥匙,门却自己开了。门缝中涌出冰冷的风,塞米尔的意识慢慢涣散,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站在面前,眼神幽暗。 “哥哥。”他轻声唤道。 第十六章 周围传来鸟鸣,塞米尔猛的睁开眼睛,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洒进林间,王陵和青铜大门都不见了,他置身一片原始森林。林中古木参天,碗口粗的藤蔓攀缘而上,树丛生长着一簇簇野生蕨类。塞米尔一面走一面四顾,心下惊异。他从未来过这里,但拂过面颊的风c湿润的晨雾和森林的呼吸,一切都令他熟悉和安心,仿佛婴儿时身处母亲的子宫。 他停在最近的一棵树前,把手放在树干上,地面一瞬间化为明镜般的湖泊,天空澄净,湖面倒映着森林和天空,云絮在湖中缓慢的流动。塞米尔行走在湖面,湖中是云影天光,森林里的古树向上伸展茎蔓,鱼群在茎蔓间自在遨游,一会儿聚集在一起,一会儿箭一样四散开来。塞米尔蹲了下来,脚下的树丛动了动,原来里面藏着一群青色的小鱼,鱼群大摇大摆地从树丛中钻了出去,结成一列游向远方。他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把手探进水中。 指尖突然一阵剧痛,气温急剧升高,湖中一片通红。塞米尔触电般收回手,森林已经不见了,只剩一棵巨树在烈火中燃烧,枝条纷纷卷作一团,大量黑色的烟雾从树根喷涌而出。湖中呈现着一副末世般的景象,天空打开了窗扉,骤雨化为洪水吞噬了大地,塞米尔突然看见了一只小船,只有米粒大小,一次次被抛向风口浪尖,木雕的船身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正当他想认出船上的人时,仿佛电影的幕布突然拉下,一切都消失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咝的一声,烛火一盏接一盏点燃,熊熊火光自下而上照亮了四周。 视线突然由暗转明,塞米尔花了好几秒才适应周围的光线。他站在一座高塔底层,朱红鎏金的廊柱支撑着塔身,每层楼中都有无数扇朱漆大门,悬挂着古铜门环,门锁装饰着兽纹和祥云,墙上安置着碗口大的红烛,上万盏烛火照亮了幽暗的高塔。塔顶一眼望不到头,无穷无尽的门和廊柱向上延伸,放眼望去只觉头晕目眩。大厅出奇的宽敞,烛火只能照见一小块地方,一根又一根廊柱立在黑暗深处,将阴影投射在光滑的红棕木地板上。 塔中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哔哔剥剥燃烧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黑暗深处飘来猫咪般的呜咽,是个小孩在啜泣,声音悲戚如同离群的幼兽。塔里没有风,但左侧的火焰忽然倒向一旁,烛火颤栗着,在墙壁上投下诡谲的阴影。塞米尔上了二楼,一扇一扇走过朱漆的门,他停在了一扇门前,正是之前映出他的那一扇,门锁装饰着兽头和祥云。 “哥哥” 门里传来孩子的啜泣声,塞米尔移开脚步,不小心撞到了烛台。孩子竖起耳朵:“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塞米尔强作镇定的回答。孩子抽了抽鼻子,委屈的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塞米尔觉得没必要告诉他实话,“我叫塞米尔,是一个考古学者,不小心迷路了。” “你认识我哥哥吗这里又黑又冷,我很害怕,我在等哥哥接我回家。”孩子说。他报出了一个名字,但塞米尔并没有听过。“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他是我们国家的王储,最出色的将军。他们都说他死了,但我不信。哥哥出征前和我约定过会回来,他从未食言。” 老酋长的话瞬间钻入脑海,塞米尔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他站了起来,连退好几步,后背撞上了栏杆。不顾孩子的叫喊,他疯狂的朝塔外逃去,但跑着跑着,塞米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明明在往下跑,却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那扇门口。他的眼前是分岔的楼梯,通往上下左右四方,每条楼梯都是朱红色,每条楼梯都回字形曲折。 他朝着某条楼梯狂奔,喘息着跑过无数个转弯,却在最终又回到了门前。 塞米尔倒退了两步,心中惊异莫名。他曾听说过这种楼梯,四角相连无限循环,但在现实世界中,这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楼梯根本不可能存在塞米尔慢慢平复呼吸,扫视视野里的千百扇门。 他感到某人的手悄然伸过来放在自己的肩上,他猛的回头,身后的人也转过头,无数个他正同时把脸转向另一边,手搭在前一个肩膀上,全部手拉着手,形成无穷长的一列。眼前的场景超过了最荒诞的梦境,塞米尔不由打了个寒颤。 “塞米尔,你还在吗”孩子问道。塞米尔无力的瘫坐在门前,哑着嗓子问道:“我问你,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孩子说,“但是你能来这里,就说明你正濒临死亡。” “我不想死。” 孩子安静了很久:“你可以和我签约,就可以活着离开墓室。” “签约” “是的,你来做我的守门人吧。我会让你离开”他停顿了片刻,声音里有种和年龄不符的哀伤 ,“但你的寿命会比寻常人短。即使这样,你也愿意活下去吗” “我愿意让我离开,我想活下去”塞米尔大叫道。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自己对生命的强烈渴望。 孩子轻轻叹了口气。“那么,把你的手放在门上吧。” 塞米尔依言照做,门在他的眼前缓缓打开,一个小小的黑影坐在门后,脸上泪痕宛然。他朝着塞米尔伸出手,眼里满是渴求。塞米尔的心脏隐隐作痛,一种无法抗拒的悸动令他伸出手,将那只小手握在掌心。 金色的火焰猛的窜了上来,组成了巨大的环形图腾,汹涌的光流照亮了黑暗,把塔里的一切吞噬殆尽。塞米尔感到一股热流涌入心脏,填满了胸膛。 在光流中,他终于看清了男孩的脸,象牙白的皮肤,鸦羽般柔软的头发,眼瞳漆黑温润。他果然是个秀丽的孩子。 第二区,格尔达王国。 一颗彗星划过夜空,凌深猛的睁开眼睛。冬日的夜空晴朗澄澈,明晃晃的银河好像一条闪光的带子,彗星带过明亮的弧光,直坠入雪山之间。他直起身,注视着图兰的方向,面色凝重。 身后传来军靴踏在雪地上的声响,他没有起来,只是往身旁挪了挪,移开一个位置。 “你在看什么”安德莉亚问道。凌深指着夜空里一颗红色的星辰,远远望去仿佛一团烈焰:“那颗星叫心宿,在晟国是象征帝王的星宿,荧惑守心是凶兆,意味着帝王将卒,我担心陛下出事。” 雪暂时停了,第二区的冬天会持续到四月,而他们的战争像严冬一样仿佛永无终结。凌深不想问安德莉亚去见了谁,只是安静的望着银河和圣树的位置。偶尔有射偏了的炮弹落在附近,激起一片白色的尘雾,两人都一动不动,雪花落在他们的肩上,宛如积雪的青松。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安德莉亚喃喃道。这些日子她迅速憔悴下去,脸颊凹陷,眼中布满了血丝。 “会结束的。”凌深轻声说,“一定会结束的。” 他凝视着安德莉亚,漆黑的眼睛里孕育着火焰。不是熊熊烈火,却笃定而隽永。“这次一定会迎来真正的终结,我保证。” “这次”安德莉亚挑了挑眉,凌深没有回答。他的胸口挂着一条项链,在安德莉亚看不到的地方,一枚古铜色的钥匙正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第十七章 chater1英雄的国度 西元56年春,图兰,玛利亚姆。 当北方的格尔达王国还覆盖在冰雪之下,千里之外的图兰已是春意盎然。阳光照进一间海港酒店的窗中,唤醒了床上熟睡的客人。客人揉揉眼睛,摸索着拿起眼镜,走过去推开窗户,明朗的阳光立刻扑面而来。 玛利亚姆离南部首府亚希兰只有不到两百英里,此处依山傍海,银色的沙滩沿着海岸一路向北,仿佛一弯月牙环抱着小镇,僻静而精致。长久以来,玛利亚姆一直是艺术家和退役军人的世外桃源。在这个明媚的早晨,阳光能融化最坚硬的心。客人愉快的闭着眼睛,沉浸在阳光和清风中,半晌才起身洗漱。 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新闻周刊,客人离开之后,风翻开了书页的一角,露出右下角的署名:多里斯六点钟晚报社,马修恩里克。 马修是一名时事报的记者,还有两个月就是图兰独立十周年纪念日,报社打算出一期专题。图兰曾属于第二区,是格尔达王国的属国,在白海战争期间被坎特伯雷王国占领。战争结束后,图兰全境爆发起义,一步步逼迫军部撤退,赢得民族独立。这段历史堪称传奇,马修穷尽了人脉,才联系到一位亲历这段历史的当事人。一听说对方愿意接受采访,他立刻请了短假飞往岛上。 马修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打开随身携带的怀表,里面是一张照片。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搂着孩子的肩膀,对着镜头比出胜利的手势。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叔叔,我出发了。” 当事人住在邻镇,乘坐巴士需要一个半小时。沿着德拉维加山脉一路向北,道路两旁尽是绵延的梯田,一个个农庄珍珠般散落在青山碧水之间。林木茂密的山坡上,紫荆树正在吐艳,柑橘树的花朵宛如白色星辰。每当太阳升起,浓绿的松树就在古典时期的废墟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萨瓦河南面则是牧歌般美丽的村庄。 这是一个奇妙的国家,马修陷入了沉思,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是战后北方的移民。图兰位于从北方前往中立国的必经之路上,许多难民由于种种原因滞留在图兰,最终成了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当年军部为了维护对图兰的统治,难民们一上岸就被用枪顶着,赶进了铁丝网后的难民营。这群一无所有的外国人是如何与图兰人团结起来,打破了军部的封锁,在废墟上建立了新的国家 车辆的颠簸打断了他的思绪,巴士到站了。马修下了车,取出记着住址的便条。当事人住在一个僻静的街区,这一带建着许多白色的小房子,门口都有带围栏的花园。马修敲了敲门,屋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褐发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后,惊讶的挑了挑眉。 “罗斯夫人”马修掏出记者证,“我叫马修恩里克,两天前联系过您。” “啊,恩里克先生,快请进。”女人湛蓝的眸子转了一圈,露出友善的笑容。她招待马修进了屋,给他沏上茶。客厅不大,但布置得十分温馨,阳台上安放着一套迷你赛车跑道,一个脏兮兮的足球滚在角落里,沙发上到处扔着连环画和模型零件。 “对不起,家里太乱了。”女人忙着收拾沙发,抱歉的冲他笑笑。她年约三十,身材苗条,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长裙,长发挽成高髻。她的长相不算美丽,但笑起来温柔亲切,令人如沐春风。 “您先生不在吗” 女人一愣:“他最近在出差,我在电话里听说” “我想采访的是您,刚才只是随便一问。”马修连忙解释。他架好摄影器材,把一张高脚凳搬到客厅正中,请她对着镜头坐下。女人理了理头发,又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显得有些紧张。“为什么您执意要采访我呢” “嗯” “许多人比我更出名,为什么时隔多年,突然跑来采访一个普通的主妇” “我想了解普通人眼中的那段岁月。”马修说,“阿鲁玛三世,霍华德卡夫曼将军,吉恩斯图亚特有关这些名人的报道已经泛滥了。我很好奇作为一个普通人,您在图兰独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是的。”马修举起摄像头,“夫人,请往前靠一点,直视镜头。” 女人挺直了脊背,马修从她的眼中感到了某种力量,像烈焰或者大海,令平凡的五官熠熠生辉。她微笑着注视镜头,神情是饱经风霜后的平静:“您想了解什么” 马修按下了录像键,“咔擦”一声后,胶卷开始转动:“听说您是北方人,当年为什么来到图兰” “我出生在格尔达王国的南部重镇凯特尼亚,是家中长女。战争爆发后,父母弄到了一张去图兰的船票,弟弟们年纪太小无法远 航,只有我一个人上了船。直到战争结束,我才从父母的朋友口中得知,全家已死在联军的轰炸中。” “我很遗憾。” “没事,被战争摧毁的家庭太多了。”她平静的说,“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您听说过一艘叫作希望之星的邮轮吗” “这艘船是” “对,希望之星号是远渡到图兰的难民船之一,船上载着八百多名乘客。他们希望取道图兰前往中立的第一区,但迟迟拿不到签证,只能在利曼港滞留。”女人娓娓道来,声音里带着隔世的哀伤,“当时军部完全控制着图兰政府,他们担心难民涌入会威胁到对图兰的统治,拒绝让乘客上岸。一周又一周,这艘船一直在港口等候,大雪漫天,灰白的海冰包围了利曼港。乘客们只得在甲板上生火取暖,靠港务局送来的食物维生。人们商议后,希望至少让十到十六岁的孩子们前往第一区,入境签证已经下来了。但图兰政府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把这艘船赶出领海。” 马修默默无言,他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然后呢” “政府派出了两艘驳船,强行隔断缆绳,把希望之星号拖离港口。船离开了岩石海岬,被汹涌的海流冲到了暗礁间。船上哭声震天,乘客们绝望的注视着港口远去,他们把床单绑在桅杆上,写下求救的血书,但无人理会就在这时,一发炮弹突然击中了船舷。爆炸撕裂了船体,冰冷的海水没过甲板,横扫船舱,八百名乘客中只有四人生还。” “是军部做的” “是的。他们声称在军事演习,一发炮弹偏离了方向。谁知道真相呢”女人冷冷道,“活下来的四个人被强制送去了难民营,其中有一名叫塞拉米尔柯维奇的少女” 当塞拉米尔柯维奇乘坐“希望之星”号来到图兰时,图兰已完全沦为敌占区。船沉没后,她抱着一个木桶,在冰冷的海水里漂了三个小时,才被救生艇发现。港口的慈善工作者给幸存者送来了姜汤和厚衣服。她蜷缩在火堆旁,裹着棉被瑟瑟发抖。 坏消息接踵而至。她的入境签证已经过期,领事馆的官员认为塞拉已经十八岁,承诺的名额只提供给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即使这些孩子都已遇难。官员们比起解决问题,显然更乐意摆脱麻烦。没多久塞拉就和幸存者一起被送到最近的难民营,一起等待遥遥无期的签证。 塞拉被枪顶着后脑勺上了车,发现车里已经塞满了人。憔悴不堪的难民像牲口一样挤在车里,警笛尖叫着,卡车离开码头驶向中央大道。城墙下驻扎着海上军区的部队,再往远处是储油厂的厂房,林立的烟囱往外冒着黑烟。大片连绵的帐篷散布在山坡下,周围是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士兵端着机枪守在瞭望台上。 塞拉的胃部一阵抽搐,本能的攥紧了栏杆。就在这时,一个少年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从行驶的卡车上一跃而下,双臂护着头摔在了路上。没等士兵反应过来,他立刻爬起来,踉跄奔向大海。 “该死”车上的军官骂了声,立刻举枪瞄准他。塞拉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摆头撞向枪口,跟着就想跳车。但她晚了一步,被扯着头发撞在了车窗上。 “快逃”她高声朝少年叫道。塞拉并不认识这个少年,但他奔跑的身影仿佛在追逐太阳,令她心生希望。 然而少年的背影突然一个踉跄。塞拉心头一紧,知道他被流弹击中了。他的脚步在弹雨中慢了下来,鲜血从后背涌出,染红了蓝色的囚服。少年踉跄着走了两步,脸朝下栽倒在路上,蠕动着四肢,手脚并用的朝前爬去,身下的血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辙痕。 塞拉紧紧握住车厢的栏杆,直到骨节泛白。血痕渐行渐远,仿佛一道鞭子抽打着她的心脏。卡车拐了个弯,驶进第一道岗哨,门前出现了一块木牌,写着“欢迎来到埃因奥尔”。 卡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塞拉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头发凌乱,左脸肿了起来,额头和鼻梁流着血。她下车时,军官亲密的搂着她的肩膀,朝远处抬抬下巴,让塞拉看清架在瞭望塔上的机枪。 “把你们送到这里是上面的意思,只要你敢踏出一步,就会被打成筛子。但如果你乖乖呆在营里,不惹是生非,安全和食宿都会得到保证。” 第十八章 塞拉转过头,没有回答。难民们被迫脱光了衣服进行身体检查,按年纪分为三组。塞拉和另外四个少女被安排在一个帐篷里,有个叫丽达玛贝尔的女孩和塞拉很投缘,两人成为了朋友。 接下来的两天,丽达带着塞拉在营里转了转,两人最远只能去到难民营周围的垃圾场,每天早上,垃圾场附近会有一个小小的集市。营中物资奇缺,人们不得不把财物和自制的工艺品用来交换食物。 塞拉花了两个月,摸清了岗哨的分布和换班规律。她发现每隔一段时间,营里就会有人悄无声息的消失,之后又会出现。塞拉选择了其中一人,试着跟踪了他几次,但对方警觉性很高,每次都会跟丢。一定有自由进出难民营的办法,塞拉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但考虑到家人如果逃到图兰,可能会被送到营里,她暂时没有行动。 这一年的冬天比以往更艰难,不断有人被冻死,塞拉蜷缩在狭窄的帐篷里,密切关注着时局。她贿赂了一个卫兵,他会带来每日的报纸,塞拉把报纸小心的保管起来,祈祷能读到家乡的消息。 新年的时候,一个巡回演出的乐团来到了难民营。人们凑和着买了些肉举办了庆典,直到惊动了卫兵,吆喝着把他们赶回帐篷。当晚塞拉刚睡着,地面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她光着脚跑到外面,远方的天空一片通红,仿佛一门巨炮正在发射。红色的激流直冲夜空,山体裂开一道几十英尺宽的缝隙,沸腾的岩浆涌出山口,转眼便把山坳吞没。 人们惊慌失措的跪了下来,祈求神明的宽恕。清理火山灰花了整整两个月,而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一场比火山爆发更骇人的危机正在酝酿中。 1月2日,北方军区司令埃德里克在王储堡谈判时遇刺,和平的希望破灭了。他的继任者“红色魔女”莉迪亚海林斯在沿途大量使用生物兵器美杜莎,南方诸镇赤地千里,联军损失惨重。 为了阻止损害继续扩大,2月23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梅格镇上方传来,这里是安道尔家族制造美杜莎的工厂。核聚变产生的高温立刻让所有生命在千分之一秒化为蒸汽,富庶的米亚尔平原从此成为禁区。核辐射产生的危害在未来一百年都会持续,慢慢杀死着不幸靠近辐射中心的人们。 联军投掷核弹不到两个小时,当场就有六个国家宣布退出战争,连隔岸观火的教廷都坐不住了。教皇克拉伦斯十一世公开谴责交战双方的残暴,并积极为停战周旋。尽管安道尔政府还在苦苦支撑,明眼人都知道联军离胜利不远了。但在可怕的伤亡数字面前,他们的胜利显得如此苍白。 3月2日,安道尔政府宣布策划战争的前格尔达亲王裴吉安道尔突发急病身亡,由其孙霍尔继位。自开战起一直不曾露面,曾被怀疑已遭暗杀的大法官迪恩多明尼克和亲王公开宣布停火,双方进入和谈阶段。 3月8日,坎特伯雷首都曼索尔举行了反战游行,大量学生和市民聚集到王宫外,要求国王和议会出面制止军部愈演愈烈的暴行。 3月13日,第六区大法官遭到暗杀,策划者被怀疑是数名情绪过激的反战人士,次日下午审判结果公布,6人死刑,2人终身监禁。但一名混入军事法庭的记者录下了当时的一幕并送往电视台,宣称军部为了尽快平息事端而刻意栽赃。电视台播出了记录密谋过程的录音,引发轩然大波。 3月20日,霍华德卡夫曼少将接任北方军区司令,同日和联军总司令朱尔霍尼克会面,但双方均拒绝对本次和谈发表任何意见。 4月9日,暻国皇帝病危,要求尚在军中的两位继承人立刻回国,第三区不得不临时撤军。为了掩饰此事,第六区的士兵冒充友军居住在已经撤空的帐篷里,几日后才被对方的观察员发现。 4月15日,经过了漫长的讨价还价,双方终于拟定初步协议,联军开始从白海沿岸撤退,协议内容尚未公布。 4月20日 “我们战败了” 营里回响着同一个声音,报纸和传单雪片般满天飞舞。所有新闻头条都是一个内容,解散北方军区,分治白海两岸,割让拉塞尔港在内的十个港口,格尔达亲王私自签订了这项协定,一石激起千层浪。北方军区公开表示拒绝履行协议,霍华德将军带着大批将士离开了首都,宣布成立复国组织埃里温,旨在驱逐外敌,收服失地,公然与安道尔政府唱反调。 塞拉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春天。当冰雪开始消融,这个消息却冻结了他们仅剩的希望,从这一天开始,她真正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了。绝望像瘟疫一样在营里蔓延,更多的难民跋山涉水来到了图兰,设在埃因奥尔的三个收容所一下子人满为患。 “希望之星”号事件被曝光后,图兰总督担心难民会成为政治 问题,不敢进一步激怒他们,只要不出营区,士兵们便对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营里的治安状况越来越糟糕,偷盗,杀人和强奸成为了常态。 战争已经结束,但人们的生路在哪儿越来越多的难民来到了岛上,带来的消息无一不令人绝望。塞拉焦虑不安,只要有新人进来,她就立刻前去打听家人的消息,但他们却像从世上消失了,一直杳无音信。 一天傍晚,丽达面色沉重的走进帐篷。塞拉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的心头。 “塞拉,你一定要冷静。”丽达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刚得到消息,你的父母和弟弟都已死在联军对凯特尼亚的轰炸中。” 塞拉感到一阵眩晕,丽达紧张的打量着她,好像在思考该怎么安慰,她的反应却异常平静:“知道了,谢谢你。” 当晚,她吞下了藏在枕头里的毒药。第二天清晨,巡查的士兵发现塞拉停止了心跳,便不顾丽达的恳求收走了塞拉的所有财物,把尸体带走了。营里每天都有人自杀,士兵早已见怪不怪。尸体通常会被扔到垃圾场,等卡车运到几公里外集中焚焼。 在搬运的过程中塞拉就醒了,毒药是她用母亲的首饰向一个医生换来的,可以让人在二四小时内呈现假死状态。她在垃圾场躺了整整三天,周围弥漫着呛人的尸臭,苍蝇在脸上嗡嗡飞舞,到了夜晚,还会有穷孩子跑来偷尸体身上的东西。她的财物已经被收尸的士兵盘剥一空,这些孩子却不忌讳,把她的外衣和鞋子都扒了下来,又去拔另一具男尸嘴里的金牙。 塞拉一直忍耐着,直到孩子们走了,才从垃圾堆里翻出残羹剩饭果腹。 一直到第三天的深夜,她终于听到了卡车的声音。司机包着方格头巾,把身体藏在黑袍下。他把尸体一具具搬上车,跳进驾驶座发动卡车。塞拉感到了车辆传来的颠簸,没多久,卡车停了下来。她听见司机骂了两句,跟着传来另一个柔缓的声音,两人的对话隐约飘来。 “最近埃里温的活动越来越猖獗了,哈文将军怀疑营里混入了叛乱分子,下令严查每个营的外来人口,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探照灯的红光打在脸上,塞拉听见了军靴的声音。来人走到最近一具尸体前,翻开眼皮检查。他围着卡车转了两圈,突然拔出军刺,刺入最上面的一具尸体。 塞拉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口,刀尖正碰着她的鼻梁。冷汗瞬间浸湿了脊背,塞拉拼命控制着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来人抽出军刺,缓缓甩落上面的血迹,见尸堆毫无动静,才朝亲兵使了个眼色。最后一道岗哨升起,卡车在寂静的夜色中驶出难民营。 直到远远离开难民营,塞拉才敢低下头,发现手心已经血肉模糊。奇怪的是卡车没有去郊外,而是径直驶向环山公路,中途只停下来加了一次油。塞拉本想伺机跳车,却一直没有机会,只好耐心等待。 不知过了一天还是两天,卡车终于停了下来。塞拉的神经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车一停立刻醒了过来。她听见司机跳下来打算卸货,塞拉小心的积蓄着力气,在厢门打开的一刻全力撞了上去,揽住司机的脖子,刀片横在他的颈动脉。 “给我水和食物,还有钱。”她哑着嗓子说。司机明显愣住了,她环视四周,顿时吓了一跳。院子里围着不少人,人人都荷枪实弹,有人已经拔出了枪。 塞拉心中暗暗叫苦,正在她思考是投降还是奋力一搏时,不远处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这是怎么回事” “卢恩先生。”倒霉的司机明显松了口气。一个年轻女子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依然充满警惕:“是我们不小心,让军部的间谍混了进来。” “间谍”卢恩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塞拉身上。他很年轻,容貌俊雅,一头银发十分显眼,气质和这群人格格不入。当他走过来时,塞拉看清了他右眼下的泪痣。“你是谁是什么人指示你来的” “指示”塞拉的脑子有点懵,她茫然的张望周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图兰风情的院落里,院子里有几间平房,门口种着一棵高大的椰枣树。卢恩打量着她沾满血污的衣服和伤痕累累的赤脚,目中渐渐浮现了讶异之色。 第十九章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语气很温和,塞拉不由自主的回答:“塞拉米尔柯维奇。” “多大了” “十八。” “籍贯” “格尔达王国,凯特尼亚。” “我有个朋友和你是同乡。”卢恩点了点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塞拉摇了摇头。卢恩叹了口气,对他的同伴说:“行了,把武器都收起来吧,这姑娘不是军区的间谍,八成是从难民营一路逃出来的。” “卢恩先生”一个瘦高的男人叫道,语气不善。塞拉察觉这些人并不认同他。“要是她已经被军区收买” “如果将军问起来,所有责任由我来承担。”卢恩背着手走向一间平房,“这样行了吗去准备食物。” 他停下脚步,回头瞧了瞧一身狼狈的塞拉,眼中浮现了戏谑的神情。塞拉不知为何有点脸红。“还有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好好收拾一下再来见我。” 几个月以来,塞拉第一次洗上了热水澡。等到她冲洗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来到房间里时,卢恩已经坐在那里了。桌上放着黑麦面包和牛奶,塞拉吞了口唾沫,肚子叫了起来,却没有朝食物伸手。 “不错,饿成这样还能保持理智。”卢恩赞许的点了点头。他手无寸铁,塞拉却不敢再打挟持他的主意了。“这是哪里”她问道。 “阿斯特雷亚,埃里温总部。” “埃里温”塞拉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恍悟。“你口中的将军” “将军是前北方军区司令霍华德卡夫曼,现在的埃里温领袖。至于我”他十指交叉,支着下巴,“我叫卢恩罗斯,是埃里温的干部。” 塞拉沉默了。埃里温意为“风暴”,是北方最大的复国组织,由号称“不死鸟”的名将霍华德卡夫曼领导。霍华德少年参军,性情刚毅果决,但比起他的战绩,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他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不管被人下毒c伏击,乘坐的直升机遭遇风暴坠毁,还是被联军狂轰滥炸数月,他都能奇迹般生还,因而得到了“不死鸟”的美誉。 塞拉和许多女孩一样,曾对这个拥有不死之身的英雄充满了向往,但如今她的心境已经和当时大为不同。 “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办”塞拉问道。卢恩凝视着她:“你愿意加入埃里温吗听说你的家人都死在了战争中。” “我拒绝。” “为什么” “因为加入你们可能会死。”塞拉说,“我离开故乡前和家人约定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 卢恩笑了起来:“你从营里逃出来,同样是冒着生命危险。” 塞拉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见她又陷入了沉默,卢恩柔声道:“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是让我在这里杀了你” 塞拉猛的抬起头,卢恩平静的说:“总部的位置是埃里温的机密,要是放你走了,难保你不会向海上军区泄密。虽然我不喜欢靠武力解决问题,如果你冥顽不灵,我只好送你上路了。当然,如果你留下来”他指着面包和牛奶,“这些就是你的。” 塞拉冷冷的盯着他,片刻后,她突然撕下面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吃着,被呛到就猛灌牛奶,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食物扫荡一空。卢恩眼中有了笑意,直到塞拉咽下最后一口,用袖子擦了擦嘴,才说:“不错,是个聪明人。接下来会有人带你熟悉总部,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其实很好相处。” 这是西元45年的春末,历史的长河经过一个开阔的河滩,而暂时停歇下来。然而仅仅是暂时革命被镇压后,格尔达亲王大肆清洗主战派,霍华德不得不带着埃里温的精锐转移到图兰境内。 在这段动荡的日子里,塞拉很快习惯了埃里温的生活。来到总部第一天,塞拉就遇到一个意外的人,曾在营中交好的丽达竟是埃里温的联络员。塞拉从丽达口中得知,随霍华德来到图兰的约有两万人,许多人都是原来北方军区的将士,军区解散后自愿随霍华德离开,从此与安道尔政府势不两立。 “对了,卢恩呢他也是北方军区的人吗” “卢恩不是军人。”丽达说,“据说他加入埃里温之前是个考古学者。” “考古学者” “是的。将军在一次转移途中无意中遇到了他,当时卢恩正被埋在塌方的雪山下,将军救了他一命,卢恩醒来后执意要留下来。双方协商之下,卢恩答应为将军效命三年。” “塌方的雪山”塞拉越听越觉得古怪,“他跑到那儿去做什么” “听说是为了山上古文明的遗址。 卢恩对这种东西相当痴迷,一个人带着干粮就敢徒步翻越雪山,将军救下他时四肢全都冻烂了,能活下去简直是个奇迹。”想起当时的情形,丽达依然心有余悸,“当时北方正大肆搜捕埃里温的成员,卢恩却主动留下来,许多干部怀疑他是间谍。他完全不在意,在军中独来独往,闲下来就研究他那堆古文献。” 塞拉眨了眨眼睛,丽达笑道:“卢恩脑子非常好使,又是部活动的百科全书,和将军倒是很投缘。他深得将军信赖,大家就算心里不服,也不得不敬他几分。” 塞拉一直没有见过霍华德,据说他正在北方亲自集结溃散的革命军队。为了防止埃里温变成恐怖组织,霍华德一直压制着激进派,这些人随时可能为了报复把矛头对准平民。尤其在白色恐怖后,许多人都有亲友死在海上军区的枪口下,要保持冷静就更难了。 就在塞拉正为图兰的局势担心时,在坎特伯雷王国,战争的阴影却慢慢散去。首都曼索尔素有花都的美称,尽管局势仍然很紧张,人们却已经开始期待夏至节的到来。每年夏至曼索尔都会举办盛大的花车游行,游行将从一座有着四百年历史的钟楼开始,行程长达六十英里,人们穿着传统服饰,几十辆装饰着玫瑰,桔梗和郁金香等时令花卉的大型花车将从首都的大道上经过,最终到达郊外的玫瑰谷。 第二十章 今年的节日比以往更为热闹,人们仿佛想借庆典来摆脱长达三年的噩梦。曼索尔沉浸在一片花海中,人们簇拥着花车队伍,乐队奏响欢快的交响乐,一路姹紫嫣红,芬芳怡人。装扮成玫瑰皇后的少女穿着一万朵鲜花装饰的华服,头顶花冠,坐在黄金的马车上向人们挥手致意。几十台摄像机跟随着队伍,把庆典的盛况第一时间转送给世界各地。 上午九时,游行队伍来到了皇宫。传令官打开了钟塔的阁楼,大群雪白的鸽子从钟塔里飞了出来,在晴朗的蓝天里盘旋。悠远的钟声回荡在首都上空,围观的人们都仰起脸,等候国王一家出现在皇宫三楼的露台上。 上午九时十分,国王和王后带着八岁的小公主出现在露台上方。葛兰迪丝公主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衬得小脸像桃子一样粉嫩。她踮着脚趴在露台上,却对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感兴趣,一直望着天空中徘徊的三架皇家海军战机。飞机一会儿组成了一个“人”字,一会儿散开,从高空投下五颜六色的花瓣。公主伸出小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玫瑰花瓣,它静静卧在掌中,仿佛一滴凝固的血。 一架飞机从队伍中脱离出来,越飞越低,低到已经接近了公主眼前。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家都在期待它带来新的惊喜。 飞机打开了机腹的弹舱,朝人群正中投下一枚巡航导弹。 明亮的火光划过天空,伴随着一声巨响,充满欢乐的庆典一瞬间成了人间炼狱。事件造成了超过三万人的伤亡,国王夫妇当场殒命。这是曼索尔遭遇的最恶劣的恐怖袭击,震惊了全世界。警察总局调出事发前的录像,将嫌犯锁定在几名偷渡的北方人身上。其中一人离开国境时被捕,经过拷问,他承认自己是埃里温的成员。 消息传出的半个小时之内,驻军精锐尽出,包围了埃因奥尔难民营。 得知曼索尔遇袭,霍华德立即下令全员在十二小时内从总部撤离。一直以来,埃里温通过各种方法转移难民,浴室下就有一条地道,通往远方的海湾。埃里温争分夺秒的工作着,希望从迫在眉睫的报复中救出更多人,但驻军很快加强了防卫,万般无奈之下,卢恩冒着奇险伪造了三张军人证件,从仓库里偷走一辆军用卡车,以检查治安的名义从守军眼皮下带走了十多个孩子。 卢恩离开不到半天,驻军终于发现了地道,立刻堵住了两头的出路。当晚军队开进难民营,声称营里混进了埃里温的叛乱分子,以检查为名把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驱赶到垃圾场外的一处空地,三千多人被集体枪决。营里的财物被搜刮一空后,到了晚上,他们用火焰喷射器逐步清理了每片区域,确保没有任何人能逃出来。 为避免扩大破坏范围,他们没有使用高杀伤力的武器,直到第二天住在附近的图兰人才发现营外的黑烟。难民们的尸体被投进垃圾焚化炉,成了一大堆辨不出身份的骸骨。 埃里温的不少成员都有亲友在营中,闻讯悲痛欲绝。每天都有守军和狼犬的尸体被扔出营外,士兵只要单独外出,就可能遭到埃里温的袭击,尸体被蹂躏得惨不忍睹,驻军则还之以越来越激烈的报复。难民问题变成了一个火药桶,图兰全境的起义更是风起云涌。 数日后,图兰总督哈文贝尔格莱德引咎辞职,军部安排接替他的人选是亚伦布朗准将。这位年轻的将军在白海战争中飞黄腾达,没人怀疑他会在六十岁之前登上司令的宝座,但现在说不准了。他来图兰第一天,埃里温就引爆了他搭乘的飞机,机组成员全部遇难。但亚伦早已携妻低调的来到了司令部,他厚葬了遇难的士兵,却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 埃里温很快就会认识到,这位脾气温和的新总督比他的前任更难对付。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得到一位意外盟友:图兰国王阿鲁玛三世秘密联络了霍华德,明确表示想跟他合作。 夏天结束前的一个傍晚,霍华德回到了埃里温的临时总部。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把视野染得一片灿烂。男人的身影毫无预兆的出现在门口,第一个发现他的是正在打扫院落的丽达,她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是将军”她扔开扫帚,欢喜的叫道,“将军回来了” 屋子的门一扇接一扇打开,还有人探头从窗口往外望去。霍华德憔悴了不少,他被人群簇拥着,没人问他如何死里逃生,大家都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只是时间问题。 塞拉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然而曼索尔出事之后,她便对霍华德心怀芥蒂。私下里,她怀疑霍华德事先就知道恐怖袭击。但塞拉毕竟加入时间尚短,埃里温的成员又全都狂热的崇拜着霍华德,这种想法自然不敢道出。她没想到霍华德回来后不久,就指名道姓的要见她。 塞拉在卢恩的带领下来到会客室,这个 房间原来属于一个酋长,墙上还挂着匕首和来访者的照片,霍华德正负手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这是塞拉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英雄。霍华德比照片上年轻不少,据说在早年一场战役中失去了左眼,因此一直戴着眼罩。他身材高大,肤色棕褐,面部轮廓刀劈斧砍般深刻,眼神流露出一种饱经沧桑的坚强。 在亲眼见到霍华德之前,塞拉曾无数次想象过他的样子,但真实的他却相当普通。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当时她会觉得失望,是因为站在霍华德面前,她才意识到无论多么强大,他只是个凡人。英雄应当无坚不摧,凡人却有极限。 在塞拉打量着霍华德时,霍华德也在仔细审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状似无意的说:“换件衣服,待会儿和我去皇宫一趟。” 第二十一章 直到出了院门,塞拉仍然一头雾水。卢恩开着车,霍华德坐在副座,两人换上驻军的制服,开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车。塞拉扮作卢恩的妻子,她拉了拉面纱,只露出眼睛,望着窗外飞扬的黄土。 塞蒙王朝迁都已逾百年,新的首都托兰却不复黄金乡的繁华。连年大旱毁了良田,田里寸草不生,一片单调的黄色中,一位老人推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耕牛,从田的这头慢慢行到那头,濒临倒塌的房屋中,人和牲畜挤在一起。车行数里,人烟渐稀,远方十里连营如蚁蝗群聚,帕伦卡家族的黑鸦旗帜在疾风中猎猎作响。 自从图兰沦为格尔达王国的属国,每任国王继位都必须得到格尔达亲王的许可。阿鲁玛三世娶过两次妻,王后都无故而终,膝下一直没有继承人。相传他患有家族性遗传病,如果阿鲁玛三世死去,帕伦卡家族将从此绝嗣,格尔达亲王就能堂而皇之的把图兰并入自己的领土。 为了自身安全,国王豢养了一支强大的军队,统帅是图兰名将费尔南多柯伦泰。但费尔南多与国王一直不和,他出身英雄世家,瞧不起这位病弱的异族国王,数月前更是把军队撤到夏宫,公然无视他的命令。国王气得一病不起,更是无暇顾及国内的起义,任由海上军区操纵国政。 由于“希望之星”号事件,塞拉对国王没有任何好感。据说他的日子不多了,她不能理解为何霍华德要来赴约。霍华德向守军出示证件,确认他们没有携带兵器,一路的关卡陆续升了上来,宏伟的宫门映入眼帘。落日西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行并排的树木把花园分成长方形,碧草映衬着洁白的宫殿和尖塔。 皇宫里空旷极了,只有归鸟声声,水流淙淙。夕晖照射在雕花的围栏上,投下变化纷呈的影子。在他们踏进门的这一刻,落日隐没在了穹顶之后,黑夜仿佛突然之间来临了。侧门外候着一名仆人,他深深躬下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卢恩刚往殿里踏了一步,仆人掩唇笑道:“陛下要见的只有卡夫曼将军。请两位先行休憩,已在内殿备好了住处。” 霍华德脸色微变,仆人竖起食指贴在唇畔,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霍华德和卢恩对视一眼,大步踏进正殿。仆人领他穿过有人工湖的院落,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内厅,墙上挂着图兰国王的肖像。霍华德放慢脚步,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和苍老的容颜,在烛光的映照下,肖像中的人好像有了生命。他们的眉目如此生动,目光灼灼的望着来客,画布却早已发黄,仿佛又老又旧的夕阳弥漫。 “你一个人跟来,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吗”仆人的声音柔软喑哑,像有人拉着一把蒙尘的胡琴。霍华德说:“陛下都敢独自赴约,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国王笑了起来:“宫里监视我的士兵太多了,只得出此下策。”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尽管他刻意穿着素色的衣服,依然掩不住满面病容,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长相。图兰人普遍褐肤黑发,阿鲁玛三世却完全是东方人的长相,细眉薄唇,双眼狭长。 帕伦卡家族四百年来一直近亲通婚,继任者必须是前国王和姊妹诞下的子嗣,他们固执的保护着血统,难怪得不到图兰人喜欢。 “你的祖先是东方人”霍华德问道。国王沉吟片刻:“是。他们在祖国遭到迫害,不得不流亡到了岛上。” 他举起烛台,烛光照亮了塞蒙一世的画像。他是塞蒙王朝的开辟者,但他前面却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常常出现在野史和传奇中的女人。 东方暻国的景清公主,后来的女皇弗雷德里希大帝。 她侧身坐在画中,穿着宫廷的束胸裙,眉眼温柔慈悲。霍华德一怔,突然夺过烛台举到前方,画中人清一色黑发黑目,金冠玉带,皇袍上纹着奇异的图腾,单翼三足,羽似火焰,足蹬日轮。 相传昭国有三足神鸟名踆乌,居于日轮之中,日出鸣于扶桑之树,日落栖于若木,国人将其视为太阳的化身,一个早已灭亡的家族正以这种神鸟作为族徽。 “你姓景”霍华德的喉咙有些发紧。景是暻国的国姓,在四百年前遭到御三家迫害,族人早已被屠杀殆尽。他一下子明白了,当初征服了图兰的就是克里蒙特王国,克里蒙特皇后姓景,从遥远的东方远嫁而来。 “幸存的族人向清公主求救,公主当时已登上帝位,为助先祖复国,就把富庶的图兰赐给他们。”国王叹道,“可先祖为了保护景家的血统近亲联姻,却是自寻死路。” 霍华德隐约明白了,国王的病是景家几百年来近亲通婚的恶果。他不仅是塞蒙王朝的最后一人,亦是景家的最后一人。国王举高了烛台,平静的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跟我来吧。” 走廊尽头是一扇狭小 的暗门,通向起居室。国王把门锁好,关上窗,确认屋外没有人偷听。房间完全是古雅的东方风格,花梨木的茶几上放着下了一半的围棋,柜中整整齐齐陈列着古籍。霍华德粗略扫了一眼,全是暻国文字。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国王在榻上落座,开门见山的说,“我希望借助埃里温的兵力,迫使海上军区从图兰撤军。” “不可能。”霍华德说,“海上军区在图兰的驻军超过二十万,埃里温只有不到三万人,兵力差的太远了。况且你的将军不是不听号令吗” “费尔南多”国王支着下巴,露出奇异的笑容,“不要担心,我总有办法让他听话。当年图兰刚被占领,我就认识到双方实力悬殊,硬拼绝对赢不了,只有等待时机。如今海上军区元气大伤,国内反战情绪高涨。不需要打败他们,只要令他们在图兰受挫,再借助舆论的压力。” “舆论” “对,我需要媒体的帮助,把某些惨剧公之于众。”他缓缓开口,“比如,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真相。” 第二十二章 霍华德周身一震,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攥,面上却不动声色。国王详细叙述了他的计划,霍华德皱眉听着,这是个胆大包天的计划,但又不乏可行性。埃里温要做的就是调动难民的情绪,并和港口联盟的媒体接触。一旦计划启动,立刻炸毁难民营的高墙,记者将以事先拟定好的方式将新闻发表。 令霍华德顾虑的是计划的成功率,他陷入了沉思。国王从容不迫的拎起茶壶,将滚烫的茶汤倾入杯中,茶芽竖悬汤中,徐徐下沉,散发着清冽的芬芳。他盘腿坐在榻上,细长的手指把玩着景泰蓝茶盖:“卡夫曼将军,你如何看待现在图兰的局势” “一团糟。” “但在我眼中,图兰的局势就像这盘棋。”国王说,“起义军占着南部六个城市,却始终无法统一全国,而军部在北方损失惨重,抽不出兵力来解决图兰的麻烦,你们的到来是打破僵局的变数。只要争取到你们,就有希望团结图兰所有势力,把军部赶出去。” 他欺身上前,移动了一枚黑子。黑子已被完全包围,但他这么一下,跳出的黑子一下子接上了新的眼。黑子本身并不厚,棋面仍是白子占优,但整局棋毕竟活了过来。 “风险太大了。”霍华德摇了摇头,“首先,你如何取得起义军的信赖费尔南多平叛时杀了不少士兵,起义军对你恨之入骨。况且我无法说服部下为图兰独立卖命” “你是北方的英雄,你的部下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吗” 霍华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转头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送他们去死。况且”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眼神晦暗,“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 一瞬间,国王突然觉得面前的人不是拥有不死之躯的英雄,而是一位已经被岁月压垮的老人,霍华德眼中闪烁着国王从未见过的苍茫。但他很快恢复了冷静,脆弱的表情像蒸汽一样消散。 “你能许给我的同胞什么”他问道。 “如果图兰独立,我会释放所有难民,任其自由返乡。我会全力为他们争取中立国的居住权,如果做不到,他们将得到图兰国籍,和土生土长的图兰人共同生活。” “恕我直言,陛下。”霍华德说,“你的承诺很美好,但我不相信你做的了主。况且一旦你去世,这些就是空头支票,你的继任者未必会兑现。” “那你打算怎么对待难民” “我自有办法。” “如果你的办法是指在营下挖条暗道,每次悄悄运五六个人出去,或者替他们准备通关文件和签证,帮他们前往中立国难民营中就有六万多人,以你这种办法,两百年都运不完。”国王意味深长的望着他,“卡夫曼将军,希望你尽早认清现实。你和你的同胞都回不去了。” 最伤人的莫过现实,霍华德面色阴沉。国王拈起一枚黑子,思考从哪里落子。棋盘上黑黑白白厮杀成一片,仿佛岛上错综复杂的局势。“以你多年的经验,假如和安道尔政府打内战,你胜利的机会有几成” “至少三成。” “我觉得革命失败后,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你可能打赢,但会花上许多年,你的同胞将血流成河。”国王说,“你会让你的战友沦为通缉犯,他们的亲人会遭到政府屠杀。亲王容不下你,不推翻政府,你自己永远回不去。怎么样我会在图兰给你们一个家,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希望同胞在难民营被关一辈子,才会坐在这里。”霍华德沉默半晌,“但是陛下,你必须给出可靠的承诺。” “我随时可能死于疾病或暗杀,我给的任何承诺你都不会信。”国王语气平静,“我已经立下遗嘱,如果我死在起事之前,政权将移交到起义军的领袖吉恩斯图亚特手中。如果你有心,不妨命人和他谈一谈。” “你竟然甘心把国家交给你的敌人” “我本来不是这么打算的。”国王说,“我希望保存实力,等军部在北方拼光了实力,再一举将他们赶出图兰,但我活不到图兰独立的时候了。如果我无嗣而终,军部必然会扶持有王族血统的贵族登基,作为傀儡统治图兰。图兰宗室里没有足以担当一国之人,不如交给吉恩,至少他跟军区有血仇,不会助纣为虐。” “你这样做,塞蒙王朝就彻底完了。” “我虽然流着景家的血,却是图兰国王,绝不会把国家交给一个傀儡。”国王凛然道,苍白的脸上洋溢着骄傲。霍华德注视着国王瘦削的面颊,轻声说:“我以为你还当自己是暻国人。” 国王安静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瞪羚皮上,羊皮已经卷曲泛黄,绘着大陆的轮廓,图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写着“暻”字。 “你去过暻国吗”半晌,国王突然问道,“据说暻国的领土比几十个图兰还要大,有十州三岛,有托不起一片鸟羽的弱水,有人鱼和蛟龙,海港能容纳万吨巨轮。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在向我描述暻国的美好,但那个东方的盛世早就不是我们的国家了啊。三足金乌从景家飞走的那天起,我们就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他凝视着墙上的图画,梦呓般喃喃道。霍华德没有开口,被故国抛弃的悲伤跨越了漫长的岁月,沉重得让人窒息。 这是何等执着的一族啊,为了在异国把血脉延续下去,不肯被同化,不肯被征服,众海对岸,唯有世家子弟的茕烛日日夜夜亮着。尽管当年迁到图兰只是无奈之举,尽管四百年来他们时时不忘保护血统,时时不忘复国大计,故国的影子终究慢慢淡去,留下的只有脚下的土地。这片贫穷落后,尽管排斥着他们,却在景家最无助时接纳了他们的土地他们的第二个祖国。 夜幕已经降临,从王宫的窗口可以俯瞰首都全景。稀稀落落的灯火从山下陆续亮起,在夜色中荡漾着,仿佛群星的海。 “卡夫曼,你认为国家是什么”国王望向窗外。霍华德答道:“领土,政府和人。” “即使改朝换代,只要有人还在这里生活,国家就不会死亡。”国王回过头,眼中慢慢亮了,“将军,有舍才有得。时间不多了,希望你尽快做出决断。” “明天之内,我会给你答复。”霍华德回答。 第二十三章 霍华德和国王一直聊到深夜,塞拉却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就回到屠杀当夜。她仿佛看到士兵挥舞着棍棒和皮鞭驱赶难民,一旦有人摔倒,狼犬便咆哮着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她听到军用皮靴沉重的脚步声,女人的尖叫,婴儿凄厉的哭声,难民们一排排站在壕沟前,随着枪响,所有人像坏掉的木偶般掉入沟里,尸体堆满了垃圾场。一次又一次,她眼睁睁望着父母的脸蜡像般融化,一次又一次,她梦到自己在焦黑的尸堆中挖掘着幼弟的遗骸,一次又一次,她想象家人的头骨变成了庆功宴上的酒杯 塞拉突然惊醒过来,满身冷汗,惊喘连连。她从床上坐起来,披衣走出房间,想出去散散心。宫阙深深,寂静无人,庭院里只有隐约的蛙鸣。水流从带廊柱的喷泉中涌出,流入一个老旧的斑岩池子,石隙里生着蕨类。 夜风吹在身上,塞拉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正心烦意乱,远方却传来了歌声。歌声如烟似雾,飘荡在夜色之中,宫里不知何时起雾了,露水凝结在花叶上,倏而咚的一下坠入塘中。声音忽远忽近,每当她觉得已经到了,歌声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不知走了多久,塞拉来到一座白色的神殿前。她拾级而上,殿里静悄悄的,没有点灯,浮雕在月光下呈现晚霞的颜色。殿中没有神像,没有供奉,没有祭司,只有连绵不绝的银白色的墙c天花板和柱子,仿佛能将永恒的黑夜变成白昼。 塞拉放慢了脚步,越往里走歌声越响亮,飞鸟从树丛中振翅而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转过拐角,神殿的柱子消失了,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露天温泉。月光仿佛银色的雨洒落在水面上,清澈的水微微冒著热气。一个人赤足站在池中,只披着柔软的黑色长袍,双手交叠在胸口,仰首站在月光之下歌唱。歌声陡然一转,声调高昂悲怆,令人想起千年前的月光下,人们艰难的跋涉在茫茫沙漠中,父母背着幼子,夫妻相互搀扶,身后是王国的追兵,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漫长的队伍就像漫长的苦难,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当太阳从海面升起,晨光照亮大海尽头的希望之地。人们的眼中有了亮光,他们歌颂着美好的未来,仿佛已经看到孩子们在金色的土地上自由奔跑。 塞拉屏息凝神,眼中满是赞美和难以置信。她正想开口,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水瓶。砰的一声响,在寂静的神殿里尤为醒目。歌声中断了,池中的人霍然回头:“谁” 不远处传来振翅声,一只大鸟朝祭坛俯冲而下,落在少年肩头拍打翅膀:“克洛伊克洛伊” 塞拉端详着这只怪鸟,它长着红色的巨喙,胸前交错着柠檬黄和绿色斑块,眼睛周围还有一圈蓝色,好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你叫克洛伊” 少年抚摸着怪鸟的背,满怀警惕的注视着她。塞拉结结巴巴的说:“我叫塞拉,我我能和你聊聊吗” 少年打量着她,表情慢慢松弛下来:“我叫克洛伊,这是我的朋友海伦。” “笨蛋笨蛋”大嘴鸟在克洛伊肩上跳来跳去,阴阳怪气的叫道。塞拉脸上一红,知道一直盯着陌生人很失礼。“你是这里的祭司吗” “不,我只是个流浪乐师,有事拜访国王。这里实在太空了,又安静得吓人,好像一座陵墓。” 克洛伊轻巧的跳上台阶,来到塞拉面前。他不过十六七岁,腰肢纤细,黑发柔软如鸦羽,嘴唇则像清晨的玫瑰。塞拉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甚至令她自惭形秽。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一首归乡之歌。”克洛伊轻轻哼了几句。他坐在台阶上,修长的手指在石板上打着拍子。塞拉听不懂歌词,但歌声凄怆而不失柔情,让她想起在海上漂泊时,同船的一位母亲给死去的儿子哼的歌。她抱着膝盖,脸埋在胳膊间,出声的听克洛伊唱歌,不知不觉眼中已满是泪水。 克洛伊停止了歌唱,塞拉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擦掉眼泪:“对不起,你唱的实在太好听了,我有点想家了。” “你的故乡在哪里” 塞拉抬起头,一弯弦月垂挂在空中,她有些恍惚。很久以前,久得仿佛前世,一家人围坐在月光下分享甜酒和馅饼。 “我的家乡是格尔达南部的一个小镇。”她轻轻的说,“它是春天最早造访的地方。每年四月雪开始融化,绿色向北推进,草原上开满金雀花c冰原罂粟和石楠,鱼群成群结队跃出水面,渔夫拿起放了一个冬天的渔网,孩子们则采摘田里的浆果酿成果酱。新年到来的前一天,家家户户会点起火把,从第一户人家开始将火把传递下去,如果火把始终没有熄灭,这个村子一年都会得到神明的祝福。” 她顿了顿,无声的笑笑:“现在想起来,那些时光就像做梦一样。” 克洛伊安静了片刻,哄小猫似的摸了摸塞拉的头 发,塞拉眼眶一酸,险些又要落泪,连忙擦了擦眼角。 “你不是宫女吧”克洛伊问道,塞拉摇了摇头:“算是国王的客人。” “是吗”克洛伊神情严肃,“你得小心了,这个国王很危险。” “你见过国王” “当然。这人一副病秧子相,却相当心狠手辣。前几天来了位占卜师,就因为说的话不中听,被他下令剜去双眼,拔掉舌头逐出宫廷。” 塞拉打了个寒颤:“他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吗” “他说这个国家会毁灭三次,第一次毁于血与太阳,第二次毁于福音书,第三次毁于瘟疫。” “福音是皇帝的军队,血与太阳萨乌卡人”塞拉想起萨乌卡人曾一度征服图兰,令图兰由盛转衰。克洛伊说:“预言还没完。前两次灾难后,废墟上都会诞生新的国家,但图兰终将不复存在。然而一位英雄会在此时出现,他将为这个国家战鬥一生,至死方休。他的存在将给苦难中的同胞带来希望,他的名字将会成为照亮世人的光。” “他的名字会成为照亮世人的光”塞拉梦呓般呢喃道。真的有这样的英雄吗人在绝望时,总是渴望英雄从天而降拯救自己。霍华德是北方的英雄,可他没能守住祖国,守住北方军区,连一群无辜的难民都守护不了。 “只是预言而已,是不是听上去很玄”克洛伊眯着眼睛,赤足踢着泉水,温泉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据说国王听后震怒。不过身为国王,肯定不愿知道自己的国家有朝一日会毁灭吧。” “但哪个国家不会毁灭呢国家和人一样,只是寿命长短不同。” “因为图兰不是你的国家,你才会这么说。”克洛伊从台阶上站起来,“就像人都会死,但亲人的死总让人痛苦不堪。” 塞拉默然:“你要走了吗” “我们还会见面的。”少年侧头望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睛黑得仿佛深夜。他轻盈的跳上台阶,背影宛如一只小鹿,“晚安,塞拉。” 第二十四章 翌日清早,霍华德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卢恩和塞拉,卢恩没有异议,但是塞拉沉默了很久。 “你希望我混入难民营,帮助实施你的计划”她问道。 “对。埃里温的骨干都上了军部的黑名单,你在营里生活过,不容易暴露。我需要有人走私武器,对难民进行军事训练,既要调动他们的情绪,又不能放任他们在行动前乱来。”霍华德说,“这个工作很危险,军区现在查得严,一旦暴露你会被下狱甚至处死。” “如果我拒绝呢” “我不会强迫你。你如果不情愿,会把所有人置于危险之中。” 塞拉安静了好一会儿:“为什么是我” “因为卢恩告诉我,你不想死,却冒着生命危险从铁丝网后逃了出来。”霍华德问道,“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塞拉定定凝视着他的背影,霎时许多情感涌上心头。仿佛回到得知家人死讯的时候,她冷静的吞下毒药,等待身体一点点变冷。她仿佛嗅到垃圾场令人作呕的恶臭,听到了苍蝇的声音。 明明无家可归,为什么不肯放弃明明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和家人约定过。”她轻声说,“无论今后到了哪里,都要有尊严的活下去。” 霍华德的身躯一震,塞拉慢慢抬起头,金色的阳光照进了她的眼中。“我被带进难民营的当天,士兵告诉我,只要呆在营里就可以衣食无忧,但我不要这样活着。” “很好,你有打破围墙的勇气。但想在异国有尊严的活下去,只有你一个人是不够的。我需要你帮我破坏一座高墙,它筑在人的心里,愈久弥坚,但现在还有打破它的可能。只有破坏这座墙,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霍华德直视塞拉的眼睛,塞拉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怎能把自己置于更艰难的局面下但她突然想起来到图兰那一天,有个少年从押解车上跳了下来,他奔跑的身影仿佛在追逐太阳。 “好,我答应你。”她回答。 “卡夫曼将军在吗”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霍华德起身道:“在。” “陛下想让你见一个人。”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克洛伊。他已经换上猎装和鹿皮短靴,黑发梳成细辫,发间的银铃轻响。卢恩的瞳孔骤然紧缩:“罗克” “我叫克洛伊,是因蒂人的信使,现在为起义军效力。”克洛伊双臂环胸,单膝跪下,“卡夫曼将军,请让我为您领路。” “因蒂人你们不是生活在山区,不与外界往来吗” “这是过去的事了。军部以卑鄙的伎俩屠杀了族人,幸存的族人都投奔了起义军,发誓报仇雪恨。由于我一直在各国游历,被选为信使来到宫廷。”克洛伊望着塞拉,目光温和,“塞拉,很高兴又见到你。” “我也是。”塞拉微笑道。 “卢恩,你负责和起义军谈判。”霍华德说。自从克洛伊出现,卢恩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这时才回过神来。“我去的话怕有人不服。” “起义军的领袖吉恩过去在大学教哲学,你们文化背景相似,对谈判会有帮助。我会让西蒙尼带人保护你们。” 克洛伊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交汇。他有一对杏仁状的黑眼睛和完美的眉弯,卢恩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脸色有些不自然:“多久出发” “最迟后天。” 霍华德又叮嘱了卢恩一些事,才去向国王道别。国王还没起床,他进屋时一个医生正抱着箱子连滚带爬的逃出来。国王赤着脚坐在床沿,只披了件睡袍,地上扔着一个打翻了的药碗。 “你还好吧”霍华德问道。国王没好气的坐回床上,一条腿搭在床头柜上:“好不了了,没看到我把输液架都撤了吗” 国王拉了拉铃,立刻有仆人进来收拾满屋狼藉。霍华德苦笑了一下,只得顺着他的眼神坐下。国王说:“把刀拿来。” 仆人捧着一个檀木盒走进殿里,跪在两人面前。国王取下盒子横放膝上,里面躺着一柄乌沉沉的长刀。刀长两尺有余,刀鞘墨黑,散发着沁人的寒意。 “东方习俗,结盟时需互赠信物。”国王懒洋洋的说。霍华德拔刀出鞘,刀身却不见锋芒,他疑惑的望向国王。 国王莞尔,伸手往刀刃上一划,鲜血立刻溢出。刀身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浮现凸起的血管,一鼓一鼓往里输送着血液,刀刃慢慢呈现血红色,毒蛇般游动不息。 “此刀名为清姬,以千年毒蛇九婴腹中的寒铁炼成,是当年清公主的嫁妆。”国王抚过刀鞘上古雅的花纹,目光眷恋。“公主把它赐予先祖, 希望先祖有朝一日携清姬重归故里。宫里没什么东西,你就将就拿着吧。” “这样好吗”霍华德问道。国王支着下巴,细长的眉眼半阖:“拿着吧,反正我用不着了。” 霍华德默然凝视长刀,仿佛看到凤冠霞帔的公主站在船帆下,背后是恢弘的仪仗队,前方是茫茫大海,密密麻麻的军士把围观百姓拦在人墙外。礼炮声声,船帆扬起,船队驶入浩瀚的大海,公主最后一眼望向故国,风吹散了脸庞的清泪。她紧紧抱着一把长刀,仿佛想靠它开辟未知的前路。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道。国王一愣,随即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么” “本名。” 国王静了片刻。“景衍。”半晌,他答道,“我叫景衍。” “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沔波流水,朝宗于海。衍字有百川归海的意思。” “是个好名字。”霍华德说。景衍露出了笑容,他拿起长刀,霍华德本有些不耐烦,国王冷冷的横了他一眼,他只好单膝跪下。 “赐汝弓剑,常胜无败绩,赐汝冠冕,长命无衰绝。以吾之名,赐汝清姬,此言为庇佑,愿君百战不殆。”景衍顿了顿,微笑道,“你见过我的将军了吗” 霍华德一愣,景衍的目光却越过长刀,落在了远方。天已大亮,山谷笼罩在乳白色的晨雾中,太阳躲在薄云后,仿佛一颗突突跳动的心脏。紧接着,橙红的朝阳一跃而起,整个天幕像是着了火,霞光万丈,把人间映照得一片盛大辉煌。 他们脚下的土地,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土地,古老而深沉。连年征战在土地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等到鲜血褪去,仍然有人在荒芜的山坡上耕种,黄土之间,已见新绿。 “他是图兰英雄纳迪瓦尔柯伦泰的后人。纳迪瓦尔曾领导了两次反抗帝国的起义,正因他和在起义中牺牲的人们,才保住了图兰的自治权。不管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国家从不会缺少英雄,今后也一样。” 他凝视着霍华德,肃声道:“我将死去,而图兰的荣光永存。” 霍华德接过清姬,长刀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国王的手冷如寒冰,但他知道,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炽热的心意。 第二十五章 “真是难以置信。”不知过了多久,马修长长吐出一口气,“为了实现国家独立,能放下民族之间的成见,这位国王值得后人尊敬。” “将军曾提过,如果他能生在安定的国家,一定是位大有作为的君王。”女人叹道,“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将军的意思。尽管相识时间很短,将军一直十分敬重景衍,希望有人为他正名。” “能令卡夫曼将军引为知己,果然英雄惜英雄。” “英雄”女人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将军不喜欢别人这么形容他。他的确很了不起,但英雄二字,对他而言实在太沉重了。” 马修凭借记者的直觉,立刻意识到这是挖掘霍华德往事的机会。“这么说来,您和卡夫曼将军很熟能否帮我引见” “抱歉,将军讨厌外人打扰,尤其是媒体人士。” 年轻的记者满脸沮丧,女人揶揄道:“好啦,别这副表情。你们人人都想采访将军,其实他有什么好看的呢,又比大家多长一只眼睛一张嘴。” “但他可是不死鸟霍华德啊。”马修仍然很惋惜,“听说图兰独立后,他仅仅在联合政府呆了一年,就辞职跑到乡下建立了一支自卫队,我不少同事都吃过他的闭门羹。” “是吗”女人大笑,“我家的混小子最崇拜他,三天两头往他家跑,可从没被赶出来过。将军一向拿小孩子没辙,要恨就恨你们没有晚生十年吧。” “请您别打趣我了。”马修尴尬的屈指敲敲眉心,“说起来,您有见过王军统帅费尔南多柯伦泰吗” “没有。”女人回忆道,“传闻他性情冷酷,桀骜不驯,只有国王能驯服这匹烈马。” “是吗”马修来了兴趣,“但我听说国王跟他一向不和,费尔南多还把国王气得缠绵病榻。” “如果这两人真的不和,费尔南多早就扔下军队走了,不会等到国王去世。他虽然是柯伦泰家族的后人,却一直遭到迫害,甚至沦为奴隶。是国王买下了他带回宫廷,把他培养成一代名将。他对图兰没有任何感情,完全为了国王才勉强留下。” “照你这么说,他们还是挚友了” “不知道。”女人摇了摇头,“让我们回到这一年的夏天吧。当卢恩和克洛伊启程前往起义军总部,费尔南多正在黑石城静候消息” 滴答。 费尔南多眼前一片漆黑,山洞里的露水慢慢凝聚,滴落在他的唇上。他仰首接住,盼望能滋润干裂的嘴唇。 他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开始还有人来送死,但当他把尸体啃光之后,就没有人进来过了。他们用石块封住了岩洞,盼望他能渴死在里面。他摸到了左臂上的奴隶刺青,发泄似的抠挖着皮肉,直到刺青血肉模糊。他在心里盘算,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推开石头,能否在瞬间制服外面的守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领主恭敬的声音:“陛下,这就是那个逃奴藏身的山洞。” 景衍的目光落在洞口,领主连忙解释:“他杀光守军,把所有奴隶都放走了,我们的人追了两天一夜,才把他堵在洞里。但是”想到这几日的情形,领主打了个寒颤,“我本来想让士兵把他捉出来,但他委实是个怪物,来一个杀一个,甚至把活人撕成两半,我不想妄造杀孽,才叫人封住山洞。” 他的语气越来越凄楚,哀求道:“陛下,您一定要为我作主啊。” “真有趣。”景衍笑了起来,“来人,把石头移开。” 领主一下子跳了起来,肥胖的脸上满是冷汗:“陛下,您没听到我的话吗” “听到了。” 景衍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把石头往外搬。但是石头实在太重,景衍抱臂等待着,在洞口露出一道缝隙时,一个身影突然扑了出来,血红的眼睛如狼似兽。领主尖叫一声,士兵立刻把他团团围住。景衍站在洞口,又没有闪躲,费尔南多轻易拧住了他的脖子。 费尔南多抬起头,景衍漆黑的凤眼里没有任何恐惧,他被瞧得一个愣神,眼前就天旋地转,嘴里传来呛人的土腥味。 一名侍卫按着费尔南多的头颅,强迫他转过头。景衍轻轻安抚着受惊的马儿,走到他面前:“你的名字” 费尔南多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景衍平静的说:“不会说话么让他开口。” 侍卫抓起地上的泥土塞进他嘴里,费尔南多被呛得直咳嗽,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野。“费尔南多。”他开口道,嗓音砂石般粗砺。 “姓氏” 见他又不说话了,景衍的目光投向领主。领主搓着手,讪讪道:“陛下,他是柯伦泰一族的后人。” “柯伦 泰,那个英雄家族怎么沦落成这样了。”景衍随口说的话,却像一把钢针扎在了费尔南多心上。他紧紧抠挖着地上的泥土,直到十指血肉模糊,才控制住自己不当场掐死这个貌似文弱的国王。英雄,什么英雄他想起因反抗政府被枪杀的父亲,被轮奸至死的母亲,还有沦为军妓的弟妹们。柯伦泰的荣誉,他们至死不忘柯伦泰的荣誉,就是这种东西 眼前突然一暗,费尔南多才意识到景衍正站在自己面前,他的愤怒和悲哀一滴不剩的落入男人眼中。长长的睫羽下,景衍的眼瞳幽深:“告诉我,你为什么杀害那些人” “他们强暴我的同伴。”费尔南多像被蛊惑了一样开口,“我想阻止,他拿鞭子打我。” “他说的是真的吗”景衍回过头,领主涨红了脸:“是又如何这群奴隶是我名下的财产,我当然有权处置自己的财产他造成了我这么大的损失,我才想哭呢” 费尔南多猛的抬头,领主被他的目光骇得连退好几步,撞在了景衍的马上。景衍却放声大笑:“不愧是英雄的后人,还有几分骨气嘛。” 他拔出佩刀,砍断了费尔南多的镣铐。费尔南多不知所措的站着,他比景衍整整高出一头,依然从国王的目光中感到巨大的压力。更令他惊讶的是,国王的相貌完全不像图兰人,如果不是衣袖上帕伦卡一族的家徽,他会以为面前是某位东方贵族。 第二十六章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景衍说,“你犯了死罪,但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我会朝你射出三箭,如果三箭都没有伤到你,你就自由了,之前的事既往不咎。如果有一支箭伤到你,你就任我处置。” “陛下,您疯了吗”没等费尔南多回答,领主急忙叫道,“这个男人是头野兽,怎么能放虎归山” “闭嘴。”景衍语气冰冷。费尔南多定定凝视着他,他的目光却仿佛利箭射入湖水,激不起一丝波澜。 “好。”他回答。 景衍竖起三根手指,费尔南多弓起身子,绷紧全身肌肉,在心里默念着,三c二 一阵疾风掠过,扬起了地面的尘沙。景衍并不着急,闲闲伸手,侍卫立刻将一把弓递到了手上。景衍拈起一支长箭搭在弓上,瞄准了费尔南多奔跑的背影。这把弓像富家子弟捕猎鸟雀的玩具,没人会觉得这个羸弱的国王能构成威胁,甚至费尔南多都不相信景衍有本事伤到他。 一阵劲风尖啸着撕裂长空,费尔南多心中一寒,抱头就势一滚,勉强避开这一箭。他回头望去,箭身钉在了一株枯木上,大片大片的树皮被箭上的劲气震得尽数裂开,连树干上都有明显的裂痕。 景衍抬手,侍卫递上第二支箭。他再度搭弓在弦,一星寒芒已指着费尔南多后心。 费尔南多不敢浪费时间,全力冲了出去。强劲的箭气险些犁破他的头皮,费尔南多没有停下,只在羽箭袭来的瞬间矮身错开,依旧朝前狂奔。景衍眯着眼睛,所有人都望着男人在烈日下赤足奔跑的身影,仿佛神话里追赶太阳的巨人。他奔跑的身影像疾风,他的脚步令大地震颤,永远在奔走,永远在追逐,却永远够不到那轮红日。 那悬挂在空中,高高在上的太阳啊,为何如此吝啬本应平等普照众生,为何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阳光的温度费尔南多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肺腑疼痛欲裂,即使张大嘴竭力呼吸,眼前仍然阵阵发黑。但他依然朝前奔跑着,想离太阳近一点,更近一点。直到汗如雨下,口渴难耐,直到疲倦得再也站不住,直到每一滴血被烈日蒸发殆尽 弃其杖,化为邓林。 费尔南多朝太阳伸出手,最后一箭却无情的贯穿了他的肩胛,他发出可怕的悲声,被利箭带得翻滚了好几圈,撞上了一块巨石,箭上的倒刺带着新鲜的血肉钉在石上,箭翎剧颤不已。骨裂肉穿,剧痛难当,费尔南多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呆呆坐在那里,不敢相信现实。 乌云慢慢遮住了太阳,豆大的雨点打在费尔南多脸上。雨越下越大,他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直到喊破了嗓子,热血从喉头滴落,没入贫瘠的泥土里。 明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啊 景衍策马来到他身旁时,费尔南多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时节是暮春,景衍却披上了御寒的貂裘,侍卫在身后撑着伞,锦缎的靴子踏在泥水里。费尔南多木然抬起头,细雨打湿了景衍的刘海。他弯起眼睛:“按照约定,这条野狗归我了。” 他拍了拍手,就有人打开一个木匣,里面全是黄澄澄的金条。领主的眼睛都直了,忙不迭把匣子抱进怀里,乐得眉开眼笑:“只要陛下喜欢,人随您处置。” “把他带走。”景衍翻身上马,侍卫给费尔南多重新戴上了镣铐。他赤着脚跌跌撞撞跟在马后,追着景衍的侍卫队,整整跑了一天一夜,脚掌磨得鲜血淋漓。铁链绊住了脚步,不管跑了多久,他都够不上只有一马之隔的景衍。 简直预示着之后的人生他就像愚蠢而自不量力的夸父,即使无数次倒下,都不见高高在上的太阳回过一次头。 急促的马蹄声令他从回忆中惊醒。费尔南多睁开眼睛,清凉的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松脂的清香。这里是黑石城,图兰王的夏宫,不是肮脏的矿洞。距离景衍把他买回来,已经十一年了。 黑石城位于绝壁之上,背靠层峦叠嶂的群山,青衣泻翠,风光秀美,向来是图兰王室的避暑佳选。几个月以前,费尔南多奉命平叛,只用了三天就全歼叛军,把城镇付之一炬。费尔南多征战多年,对惨象早已无动于衷,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餐桌上安然提起此事,但国王却斥责他急功近利,做得太狠绝。自从图兰被占领,两人已经爆发过多次争执,费尔南多盛怒之下愤然离宫,把军队撤到了黑石城,不管国王怎么威胁都巍然不动。 景衍生性高傲,从不对人服软,但他要靠费尔南多来守住图兰。正是自信这一点,他才敢无视国王的命令。然而每到这个时节,肩上的旧伤就隐隐作痛。费尔南多默然凝视着臂上已经模糊的刺青,刺青是用烙铁刻上去的,除非刮去皮肉,否则永远消不掉了。他从行军床上坐起来,慢吞吞的披衣起身。 “将军,皇宫的信使到了。” 一名亲兵策马来到帐篷,恭敬的汇报。费尔南多冷冷道:“赶出去。” “您最好亲眼见一见他。” 他话音未落,帐帘就被揭开了。费尔南多立刻按住枪,男人走进帐篷,摘下风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是霍华德。 费尔南多一愣,随即屏退了外人:“埃里温的领袖居然亲自来送信” “我要去玛利亚姆,正好途径黑石城。”霍华德耸了耸肩,“听说你把国王的信使全赶跑了,我就提出可以顺路来一趟,替他捎个信。” 他小心的取出一封信,火漆上刻着皇室纹章。费尔南多注视着那封信,半晌才接过,拆开读了起来。霍华德仔细打量着他,费尔南多是典型的图兰人长相,高鼻深目,眼珠微微泛蓝,皮肤由于日晒雨淋变成了深褐色,一道旧伤从眉间贯穿了大半张脸。和景衍不同,他是个纯粹的军人,生性悍勇,像野兽一样冷酷又谨慎过人。尽管他是奴隶出身,却深得军士拥戴,带兵至今鲜有败仗。 “一群疯子。”费尔南多终于读完了信,脸色阴晴不定。“你们真的以为只要联合起来,就能把驻军赶出图兰” “是。” “他命令我假意回到首都驻守,和起义军里应外合,攻下托兰城。”费尔南多冷笑了一声,把信撕得粉碎。“我拒绝,你可以滚了。” “你不听听国王给你留了什么口信再赶人吗”霍华德对他的答复并不意外。费尔南多眉头都不动一下:“不听,反正肯定不会是好话。” “如果你是个英雄,现在正是赶走外敌,争取图兰独立的时机。如果你是个枭雄,国王无嗣病危,只要赶走军部,振臂一呼,以柯伦泰家族在民间的影响力,下任国王非你莫属。你却放任时机白白溜走,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对国王的位置毫无兴趣,更不打算去博个英雄的虚名。”费尔南多漠然道,“欠他的我早就还清了,现在我只希望摆脱糟心事,早日远走高飞。” 他干脆的一挥手,示意部下送客。就在两人僵持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响动。一个信使连滚带爬的冲进帐中,霍华德在宫中见过他,是国王的贴身内侍。见他满脸悲戚,霍华德打了个寒颤,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费尔南多一个箭步冲过去,拎起信使的前襟,面部肌肉急剧抽搐:“出什么事了” “将军,您快回去瞧瞧吧”他嚎啕大哭,“陛下c陛下遇害了” 第二十七章 “国王死了” 亚伦猛的推开椅子站起来,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回事是病逝吗” “是的。”报信人喘着粗气,“清早仆人发现了他的遗体,没有任何外伤,可能病情突然恶化。” “马上封锁皇宫,不许任何人出去对外称国王病重,他缠绵病榻已久,短时间不会有人怀疑。我要给军部发一封电报。”亚伦疾风骤雨般命令下去,“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你不是早就想解决他了吗” 门外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亚伦一惊,霍然回头。深见恭子正端着茶壶站在门口,眉眼弯弯的望着他。 “国王暗中和起义军勾结,前日还私下会见了埃里温的领袖霍华德。这种人留着只是祸害,迟早会威胁到军部的统治。”恭子沏着茶,语气平静,“他死了,不是替你解决了许多麻烦吗” “恭子”亚伦叹了口气,“别开口闭口打打杀杀的,当心吓着了孩子。” 眼下正是图兰最热的季节,恭子穿着水蓝色的窄袖和服,衣摆绣着海浪花纹,微凸的小腹被和服遮得严严实实。她已有三个月身孕。亚伦打开窗户,扶妻子坐到靠椅上:“这种小事让仆人来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不行,你现在是众矢之的,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自从来到图兰,恭子不顾孕期辛苦事必躬亲,每日和丈夫形影不离,饮食必须经她验过毒才能交给亚伦。外人只当她初来乍到依恋丈夫,却不知如果恭子不在,亚伦这些日子已经死了十多次了。想起中午时的情形,亚伦无言以对,只得深恨自己无能。 “你出身太高,又参军得早,大家族里的黑暗见得少了,不必责怪自己。”恭子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你只管前进就好了,背后有我呢。” 一股暖流淌过亚伦心间,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恭子柔白的手心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他想起当日在北方分别的时候,恭子向他郑重的行了大礼,请求他等她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帮助你他曾恳切的询问。恭子却笑着说,只是去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并请他不要插手。只有取回了那样东西,她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怀着不解和担忧,亚伦回到了故乡。他做好等上多年的准备,没想到三个月后,恭子就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了。她的笑容里多了别的东西,但陷入狂喜的亚伦没有注意到。从这个来自和泉国的女人踏下舷梯的一刻,亚伦就被她深深吸引着。如今她即将成为孩子的母亲,但回想起来,亚伦竟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说不介怀当然是假的,但恭子不提,亚伦便不去追问。他既然已经娶了她,就自然该爱她,信她,护她一生一世。 夫妻两各有所思,都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恭子问道:“你觉得国王真的是病逝” “不知道。他的确久病不愈,但偏偏在会见霍华德的次日去世,实在太可疑了。”亚伦沉吟道,“我打算先封锁消息,再选有一个王族血统的贵族继位。只要听话,谁当国王都一样,问题在别的方面。” 他展开一张地图,红色标注着起义军的据点,黄色标注着难民营。一到图兰,亚伦立刻开始改善营里的生存条件,不仅治安和饮食水平得到大幅提高,他还建立了医院和学校,每周都有医生进行体检。为了解决人口压力,亚伦正在对所有难民营进行考核,新的营地竣工后,将每天三百人用卡车运过去。 “第一区公布了新的移民政策,如果严格按政策执行,每年最多有五百个名额。这些难民要么回北方,要么只有一辈子留在图兰了。” “军部是什么态度” “军部不打算让他们离开难民营。把难民集中起来由士兵统一管理,可以避免节外生枝。”亚伦说,“新政策公布后,埃里温又开始蠢蠢欲动。必须尽快逮捕霍华德,否则他们一定会制造大麻烦。” 恭子思索了片刻,轻声说:“你该换个合作对象了。” “合作对象” “要对付埃里温,不一定要靠镇压。霍华德英雄情结太严重,觉得自己有义务解救苦难中的同胞。可是他的同胞真的希望被解放吗” 亚伦的目光慢慢凝滞:“说下去。” “深见一族是和泉国的六本家之一,精于驭虫和暗杀。在我的故乡,许多男人生下来就被关进笼中。深见一族是否强大,完全由血统的纯度决定,因此老人们会选出一些男婴,从小精心饲养,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提供精子,帮助继承人生出血统纯正的孩子,一生都在笼中度过,一旦年老体弱立刻会被处死。”恭子漠然讲着这些秘辛,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是几百年来,极少 有人反抗这种制度。因为只要离开笼子,一定会死得非常凄惨,但待在笼中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衣食无忧,甚至在他们长大后,还会有专门的侍妾来排遣欲望。” 亚伦沉默半晌:“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些。” “因为我就是这么出生的。”恭子望着窗外的街道,声音清冷,“自由和尊严,对身处乱世的人一文不值。至于霍华德卡夫曼,甚至不需要杀了他,只要挑起埃里温的内讧,他们自然成不了事。” “我在北方遇到过不死鸟。”亚伦说,“当时联军包围了凯特尼亚,他为了保护尚未撤离的平民,以身作饵引开联军,仅靠两个装甲师和少许步兵顶住了十二万联军,逼得联军三次更换指挥官。作为一名将领,我虽然觉得他的行为很愚蠢,却不得不钦佩。恭子,他是真正的英雄,我渴望在战场上打败他,而不是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慈不掌兵。”恭子平静的回答,“你不制住图兰的骚乱,埃因奥尔的惨剧就会重演。只因不肯舍弃良心,就要纵容无数的伤亡吗” 见亚伦仍然面露犹豫,她半跪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东方有句谚语,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你选择站在墙下,不管结局如何,都要坚持到最后。”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亚伦喃喃道。他长叹一声,拂袖而起:“请客人进来吧。” 第二十八章 图兰古都,亚希兰。 吉恩斯图亚特举起望远镜,眺望山下燃焼的城市。亚希兰是图兰南部首府,扼制着通往山区的要道,他原本打算和平取下此城,但守军负隅顽抗。起义军兵力不足,吉恩下令炸断桥梁和哨所,截断唯一的通路。一个月后,城头升起了白旗。 吉恩并不打算严惩这些士兵,但手下的因蒂人已经策马冲入城中,一路焼杀掠抢。他们点燃了木梁柱和茅草屋顶,烈火横扫拥挤的街道,蔓延到城市东北角的山坡上,四处是木头燃焼的爆裂声和不祥的烟柱。直到傍晚大火才熄灭,留下一大片漆黑的废墟,宛如城市心脏的丑陋伤痕,妇孺的哀哭声遥遥从城中传来。 空气里弥漫着肉体焦糊的恶臭,令他有些不堪重负,亚希兰的驻军军官临阵脱逃,据说他就是策划观星山上屠杀的祸首,因蒂人坚持认为市民协助了守军,要按部落的规矩屠光男丁,把妇孺卖为奴隶。吉恩开始后悔让这群野蛮人加入起义军。年轻时他在大学任教,后来参军,骨子里仍然是个文化人,喜欢兵不血刃的达到目的。他鄙弃因蒂人的作风,却需要他们的悍勇无畏,最近这群人常常令他头疼。 “吉恩先生,首都传来了新消息。” 副官疾步赶来,解下头盔,露出一张黝黑的脸膛,光溜溜的头顶布满伤疤。不用再目睹这副惨象,吉恩感到如释重负。“行,我马上过来。” 军队驻扎在西麓,他回到自己的帐篷,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才叫信使过来。尽管海上军区在重要城市配有无线电报机,山区依然靠驿站和信使传信。信有两封,一封来自他自己的探子,另一封来自费尔南多。费尔南多的信异常简洁,国王已死,他以王军统帅的名义正式提出合军的要求。 “我同意他的请求。”吉恩坐在桌前,指节敲着信件,“费尔南多平叛时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你们对他恨之入骨。但希望各位以大局为重,暂时放下仇恨。”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服从王军”突击队长克拉特鲁斯问道。 “我只是觉得现在需要团结起来,费尔南多的势力主要在首都周围,可以采取更大自由度的行动。” “怪不得呢。”一个刀疤脸男人高声叫道,“他想让我们做过河的卒子” “听他说,菲尼托。”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赞成和国王谈判。国王是个懦夫,为了保命背叛了图兰,他的将军也一样。” “菲尼托,注意你的口气”吉恩的语气严厉起来,“国王一死,军部一定会选择新的傀儡继位,撺掇我们打内战,你打算让他们得逞吗” 菲尼托的脸涨得通红,吉恩暗自叹气。国王最初托人来接触他时,吉恩认为他一定会过河拆桥,但现在不同了。 “我们的目的是收复图兰,不是和政府打内战。看看埃里温和霍华德,无家可归,不得不流落到异国,这是前车之鉴。” “您是说,我们会打不过费尔南多” “打得过。”吉恩冷静的说,“但不管我们和费尔南多之间有多少分歧,他是图兰人,这一点不会改变。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各位对这个决定不满,可以自行离开。” 帐篷里鸦雀无声。半晌,菲尼托最先起身离开,一共八个人离开了帐篷。吉恩长长的叹了口气,伸出食指按揉着眉心,这个结果已经令他十分欣慰了。 “过去的三年中,我们都有亲友被王军杀害或死在监狱中。”吉恩沉声道,“我曾和你们一样痛恨傀儡政府,但为了图兰的新生,我们的枪口应当对准真正的敌人。” “图兰独立之后,如果费尔南多有意夺取政权,您打算怎么办”克洛伊问道。 “我不会退让。不要忘了,我们并非历史洪流上的浮萍,而是在塑造历史的河道。” 会议持续了三个小时,吉恩出来时天已经晚了。暮霭沉沉,炊烟从军营上方升起,夹杂着牛肉和甜椒的香气。士兵们围着火堆高声交谈,痛饮掺了水的葡萄酒。这些士兵都是从山脚下征召的农夫,脸上饱经风吹日晒,呈现皮革的色泽。他们没有统一的制服,穿着褪色的衬衣和裤子,脚蹬草鞋,身旁堆着染血的战利品,许多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一个士兵醉醺醺的爬起来,举起冲锋枪,模仿着开枪的哒哒声,高喝一声:“操你妈的外国佬自由万岁” 许多人跟着大吼“自由万岁”,把酒瓶扔到空中。醉鬼十分满意,扯着嗓子唱起一首难听的歌。另一人猛的抱住他的脚踝,把他掀翻在地,两人随即野兽般滚作一团,朝对方拳打脚踢。士兵们情绪高涨,呐喊着为他们喝彩。城中不时爆发出妇女凄厉的号哭,又慢慢弱了下来。吉恩只当作没听到,从军 十年,他已经不是当初满怀理想的年轻人。士兵需要实实在在的犒劳,为了跟国王和解,他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不想再节外生枝,但这声音和城中的气味一样令他作呕。 “您不去管管吗” 卢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吉恩回过头,他正仰首望着西面的天空,若有所思。吉恩从包里摸出一撮烟丝,卷起来填入烟鬥中,把它压实。“年轻人,陪我走走吧。” 卢恩一愣,随即跟上他的脚步,在心里盘算着。霍华德希望炸毁难民营的高墙后,能把难民安置到起义军掌握的城市,以防军区报复。如果图兰独立后吉恩掌权,他希望吉恩兑现国王的承诺。 吉恩对前者答应得很痛快,但对后者一直含糊其辞。他是个精明的男人,愿意帮一把难民来交换霍华德的友谊,但让一大群外国人留下来抢夺图兰人的生存空间,这又是另一回事了。两人各怀心事,一路都没有出声,直到卢恩停下了脚步。几个因蒂人正牵了马,在灰堆里翻耙半融化的金银,钢刀上沾满血和油脂,大喇喇的捆在腰间。 “因蒂人认为,在自己的部族以外大开杀戒不算犯罪。”注意到他的眼神,吉恩解释道,“他们不理解我们为何而战。” “许多士兵也一样。” “没错。他们只知道现在又有战争了,可以随意杀人而不受任何惩罚了。”吉恩问道,“你信教吗” “来到图兰之前,我是无神论者。”卢恩说,“现在我的信仰被颠覆了,科学无法解释一切。” 第二十九章 吉恩正想开口,头顶突然传来嘈杂的嗡嗡声。三架巡逻机高速掠过天空,马达的轰鸣声不绝于耳,紧接着又飞来了一群轻型轰炸机,每三架一组,呈箭头编队隆隆压来,剧烈的轰鸣声仿佛将天空撕碎。 吉恩变了脸色,连忙举起望远镜。卢恩明知故问:“是我们的飞机吗” “不,是敌人的。” 吉恩数了数,一共有十五架飞机,如同结队飞翔的野鹅掠过天空,一转眼就消失了,只在辽阔的晚空中留下白色辙痕。 “它们的目标是哪里” “萨特波卡,不排除大规模空袭的可能性。”吉恩放下望远镜,神色凝重,“明天我们必须撤营。叫克洛伊过来,我有封急件,必须马上送到指挥部。” “又是你啊,真是执着。今天带了什么来” “进口白葡萄酒和烟卷,现在物资紧缺,黑市上才买得到。”男人趁四周没人,把一个玫瑰金壳子的打火机塞给士兵,士兵掂了掂酒瓶,爽快的答应了:“行,不过只能呆一个小时,被发现了我可保不住你。” “当然,多谢了。” 彼得是一名记者,供职于多里斯六点钟晚报社。他年轻时曾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专栏作家,却因得罪政客而被报社开除,从知名记者沦为报界混混,整天追逐着影星写些博眼球的下流文章。战争爆发后,他认为翻身的时机终于到了,千里迢迢赶到北方,但他发表了一大批文章都没有激起任何水花,还在军营里染上了梅毒。 彼得不肯放弃,病好以后,他听说了“希望之星”号事件。他立刻来到图兰,准备靠一个爆炸性新闻打场漂亮的翻身仗。靠着出色的交际手腕,他贿赂守军进入了难民营,从难民口中套出不少情报,确认了埃因奥尔大屠杀的存在。 这必定是个大新闻,可惜缺乏证据。他在萨特波卡的难民营转了一周,用针孔摄像机拍下不少照片。新上任的总督比前任聪明得多,懂得对难民怀柔。过去哈文总督苛待难民,等到亚伦上任,不过请了医生治病,晚餐增加了稀粥和黑麦面包,就令难民们感激涕零。亚伦整顿了营纪,严惩杀伤人和强暴,重赏举报埃里温的行为。一段时间下来,一些难民甚至和士兵成了朋友。 彼得观察到这一现象,觉得十分有趣。他们逐渐习惯了铁丝网和机枪,忘记挂在脖子上的绞索,就像被圈养的羊一样安于现状,自得其乐。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彻底忘掉埃因奥尔的屠杀,把埃里温视作敌人。 不过他今天来营里不是为了工作。天色慢慢暗了,人们架起大锅煮着牛肉汤,难民拿着碗在大锅前排队。彼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发现了他的目标。一个少女穿着改小的蓝色工装,脚蹬一双胶鞋,正端着碗和朋友说话,笑起来脸颊上浮现两个深深的梨涡。 彼得吞了口唾沫。她的五官端正,嘴唇丰满,皮肤像橄榄一样光滑,一头秀发犹如阳光下的麦田,身材纤瘦却结实。她笑起来很甜,眼睛神采奕奕,他从未在难民身上见过这种眼神。彼得每瞄她一眼,都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噎住了。他继续观察两人,直到她们领了汤,说笑着往回走。 彼得悄悄跟着她们,两人的身影闪过一个拐角就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扼住他的脖颈,把他拖到了帐篷背后的垃圾场。彼得大惊失色,但枪口硬邦邦的顶在后脑勺,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敢叫一声,我立刻毙了你。”他的意中人冷冷道,“塞拉,搜身。” 塞拉麻利的在他身上搜查了一遍,把搜出来的东西都交给丽达,包括一个迷你摄像机,一包烟和打火机,还有一张记者证。丽达拾起记者证,皱眉念道:“彼得恩里克,多里斯六点钟晚报社。你是记者” “小心点,丽达。证件可以伪造。” “我真的是记者,你可以去问报社”彼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解释。丽达问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彼得脸上一红,塞拉厌恶的别过头,对丽达说:“看上你了吧。” 丽达勃然大怒,一脚把他踹翻,对着他的头叩动扳机。塞拉制止了她:“等等,在营里杀人太引人注目了。” “这个男人不是好东西,放他出去一定会向守军告密。” “用不着这样。”塞拉说,“把他的舌头割了,再砍掉他的双手,他就告不了密了。” 这两个女孩满嘴血腥的话,表情却像闲话家常,彼得听得直冒冷汗。但他逐渐听出了端倪,试探着问道:“你们是埃里温的成员” 丽达霍然回头,彼得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对不起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我对了,我在调查埃因奥尔大屠杀的真相” “埃因奥尔”塞拉微微皱眉,脸色变了。彼得说:“是的,我想把大屠杀的真相公之于众,才会混进难民营中。” 两个士兵朝这里走来,丽达和塞拉交换了一个眼神,捂住彼得的嘴把他拖进空帐篷。丽达迅速扒光了他的外衣,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塞拉则在外面望风。 “我们的确需要记者帮忙。”守军离开之后,塞拉说。霍华德希望借助舆论的压力,但自从报道“希望之星”号的记者遇害后,记者们人人自危,为了保命都不肯帮忙。丽达上上下下打量着彼得,露出了轻蔑的神色。“这个人值得信任吗” 彼得被扒得只剩一条花裤衩,狼狈的跪在帐篷中。丽达蹲下身,用枪管抬起他的下巴:“喂,你不怕死吗” “我c我虽然位卑言轻,也有身为记者的良知。”彼得硬着头皮说,“只要能把真相公之于众,我什么都不怕” “很好,我会带你去分部,由队长决定是否留下你。在这之前,你要是敢对任何人多嘴”丽达嫣然一笑,威胁似的晃晃枪。“我就崩掉你下面那个玩意儿,记住了吗” 彼得连连点头,方才的绮思早吓得没影了。晚上,一辆卡车开进了难民营,丽达化妆成一名护士,把彼得蒙上眼睛塞进车厢夹层,悄悄将他带回了萨特波卡的据点。安全起见,他们向报社核实了彼得的身份,才决定让他留下来。 彼得希望见到埃因奥尔的幸存者,众人权衡之下,选出包括塞拉在内的十名幸存者。彼得一一与他们谈话并录像。 第三十章 “当时我们接到通知,说难民营要被推倒了,让我们立刻到西面的垃圾场集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回忆着,“我意识到了不对劲,钻进下水道,在污水和粪便中拼命往外逃,头顶不断传来炒豆子似的枪声和人们的尖叫。直到我逃出很远,都能看到难民营上方升起的浓烟。” “你的亲人都在埃因奥尔吗” “我母亲在。告别时,我吻了她的脸,但她没有吻我。我觉得她在怪我抛下了她。”他哽咽道,“我一周后才得知她的死讯。大家都在哀悼死去的亲人,没有人可以安慰你。” “你想过报复吗” “当然。”他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我试过给士兵投毒。我把毒药藏在裤腰,趁警卫换哨的空隙混进军营的厨房,把砒霜倒进面粉桶里,但是被发现了。他们折磨我,逼我说出主使者,但我什么都没说。后来埃里温来劫狱,把我一起救走了。” “这群禽兽枪杀了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们的血漫过我的脸。我亲手从焚尸炉中挖出了他们的尸骸,已经焼得不成人形了。”一个工程师红着眼睛说,“他们杀死我的孩子,我就要杀死他们的孩子。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大屠杀时我已经加入了埃里温,不在现场,但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塞拉说,“我不只恨制造这场战争的人,应当让他们统统得到教训。” “什么教训” “是啊,让我想想应该让那些政客呀,国王呀,还有坐在军部大楼里指挥战争的将军们去劳动,像我们一样在田里干活,让他们知道活着多么不容易。”塞拉轻轻阖上眼睛,“我想让他们也听听苍蝇的声音。” 彼得把这些谈话全部录下来,包括他走访埃因奥尔附近的图兰家庭得到的证言。他将录像带做了备份,仔细打包好,一包藏在了公寓的阁楼里,另一包藏在埃里温总部。 “只有这些还不够。”他对丽达说,“我想去埃因奥尔的遗址一趟。” “不够”丽达恼怒的问道,“看到了这些,还会有人无动于衷” “他们可以一口咬定证人在演戏。”彼得说,“我需要证物,尤其是遇难者的遗骸。” “当时为了办签证,我们收集了许多难民的个人信息。但埃因奥尔有数千人遇难,我们难道要把遗骸全部带走” “必须带走一些遗骸,就算不能核实身份,至少要确定死亡和埋葬时间。我有朋友在医院工作,可以拜托他做鉴定。” “行,那就去吧。”塞拉说。 翌日晚上,队长埃文罗伯茨亲自开了车,带三人一起前往埃因奥尔。根据工程师的证言,尸体埋葬在距难民营约三十英里的一处郊外,附近有棵被雷劈成两半的大树。埃文对这一带很熟,专捡小路走,在贫民窟中左右穿梭。一条小河流经贫民窟,河面上漂满了垃圾,两岸全是濒临倒塌的平房,没有刷漆,露出砖红色的墙缝,房子之间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妇女蹲在乱石滩上洗衣服,晾衣杆就架在路当中,许多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门口抽着烟。 卡车不慎撞翻了一架晾衣杆,几个孩子追着卡车嚷嚷,朝车窗扔着小石子。塞拉从包里摸出几个橙子扔出窗外,孩子们立刻扑上去争夺橙子。转过路口时,塞拉看到他们正笑着朝卡车挥手。 塞拉从不思考自己的境遇,这时却罕见的走神了,直到瞭望塔的灯光照在脸上。她摇下车窗,惊讶的望着前方的一大片帐篷。 “怎么回事”她瞪大了眼睛,“不是说这里已经拆了吗” “难民太多了,新总督下令重新整修营地,把部分难民转移到埃因奥尔。” “刚死过这么多人,他们不怕冤魂作祟吗”丽达忿忿道。埃文开着车,侧脸像岩石一样坚硬,“他们才不管这些。人多了就杀一批,总比再建新的难民营省事。” 塞拉默默凝视着营地,风从漆黑的海上吹来,鼓动着帐篷的帆布,营中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瞭望塔的灯光扫过帐篷的海洋。 难民的埋骨之处是一片荒野,草皮已经被翻过一遍,露出疏松的土层。驻军没想到会有人半夜来挖坟,附近半个人影都没有。一棵老树伫立在荒野上,巨大的古枝刺向天空,枝干遒劲,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弹坑。埃文把车停在树下,从后备箱里取出探铲。“好了,准备干活了。” 夜色已深,风声呜咽,一弯弦月高悬空中,树林里偶尔传来咕咕的叫声,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的飞来,经过古树时猛扑而下,随即又迅疾升起,双翅急促拍打着,飞入黑暗之中。这一带面积太大,根本不知道尸体埋在哪里,只能一铲一铲的碰运气,四人很快汗湿重衣。 就在这时,埃文的探铲突然碰到一个硬物。他 立刻停手,掘开土层。三人都凑过来,埃文擦掉泥土,是个焼得焦黑的金属圈。“这是什么” “镯子吧”丽达不确定的说,“再往下挖,下面肯定有东西。” 四把探铲同时掘着土,泥土一层一层拨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白骨。尸体被匆忙销毁,有的血肉尚未化成灰,皮肤却已完全碳化,尸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蜷曲姿态,有的肋骨折断,有的颅顶裂成了两半,其中还有一具女尸,怀抱幼儿遗骨,双腿后蹬,挺直了上身,呈前爬之势,显然在被推进焚尸炉时尚未死去,想从尸堆中爬出,却被活活焼死在了炉中。白骨成山,在月色下散发着森冷的光。塞拉一阵眩晕,连退了好几步,跪倒在尸堆前。 彼得完全呆住了。他去过战场,却只呆在后方,从未见过这种货真价实的万人坑。他跪下来扒开土层,捧出一颗婴儿的头骨端详,浑身颤栗:“天啊,这可是爆炸性新闻啊” 塞拉霍然回头,彼得浑然不觉,浑身轻飘飘的,沉浸在喜悦中:“这个新闻是我的了我要翻身了,我要一夜成名了” 他满脸放光,不住的亲吻着头骨,想象成名后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个新闻的价值绝不亚于沉船事件,他要把它变成自己的独家报道。等到成名后,他要在苏莎市买一栋靠海的别墅,雇一个男仆,对了,还有他至今惦记的前妻艾丽娅 第三十一章 埃文大步走过来,一记直拳揍翻了彼得。彼得猝不及防,顿时磕到了舌头,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身上, “你这婊子养的烂东西,良心都喂给狗吃了”他连珠炮般咆哮道,彼得啐掉血沫,爬起来扑向他。“妈的,你再骂一句试试” “别打了,你们忘了正事吗”丽达急忙过去分开他们,埃文的眼睛血红,挥舞着拳头破口大骂。彼得不甘示弱,高喝道:“有种就开枪啊,没有武器你算个屁老子根本就不怕你们这群土匪” 塞拉朝他的胯下猛踹一脚,他脸色痛苦的蹲了下来。埃文用力挣脱开丽达,喘着粗气,塞拉真担心他会一枪毙了这个混混。但他只是爬过去,捡起摔裂了的头骨抱在怀里,佝偻着身子,肩膀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松开了头骨,脸上有泪痕,神色却异常平静。他打开卡车的后备箱,取出尸体袋。 “动作快点,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他的语气平静。 他们带走了十具遗骸,丽达把一张白手帕盖在被焼死的母亲脸上,合掌祈祷。他们重新拿起探铲,把松土盖回遗体身上。驱车离开时,丽达对塞拉说:“队长的妻子和女儿都死在屠杀中。” 她的声音很大,像是说给彼得听的。彼得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回去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晨风带着浓重的寒意,驱赶着白雾朝山下游荡,塞拉感到无比疲倦,渴望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这时,埃文的车速慢了下来。她立刻惊醒过来,食指扣在扳机的护圈上。 “是临检的哨兵。”埃文低声说,“保持警惕,有必要就动手。” 一个年轻的哨兵走到车旁,屈起食指敲了敲车窗。埃文出示了伪造的证件和通关文牒,他打开电筒检查证件,又抬头端详着埃文。 “把车厢打开。”他说。 塞拉紧紧握着枪,枪身冰冷粘腻。天还没亮,路上空空荡荡,岗哨里只有三个士兵,正睡眼惺忪的围在桌前打牌。 “喂,别磨蹭了快过来帮忙”哨兵跳上车厢,招呼着同伴。其中两个人不情不愿的出来,帮他移开面粉。 就在这时,埃文迅捷的拔枪击中了哨兵。哨兵脸朝下扑倒在柏油路上,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慌忙拔枪,子弹射在了一块岩石上,带着尖锐的啸声跳飞起来,丽达已从车门中扑了出来,将他撞翻在地,塞拉则拔枪击中了另一个人的侧腹。 暴响的枪声惊动了在哨所里打瞌睡的班长,他趿拉着鞋子慌忙跑出来,埃文对着他两下点射,他的膝盖上冒出血水,惨叫着跪倒。中年人一见情形不对,连忙高叫道:“别开枪我投降” 不到十分钟,这场战鬥就结束了。埃文把三个俘虏赶到一起拷住,搜走了他们的武器。 “跪下。”他说,“统统跪下,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禽兽。” 俘虏们面面相觑,只得贴着墙根跪下,脑袋挨着脑袋,像一群垂死的困兽。塞拉问道:“要带回去盘问他们吗” “用不着了,全部枪毙。” 中年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已经凄惨的叫起来:“先生,求你放过我吧。” “闭嘴,你们这群血债累累的凶手。”埃文咬牙骂道,士兵瑟缩了一下,带着哭腔辩解道:“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杀过人。”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最多十六七岁。塞拉有些于心不忍,但班长低声呵斥道:“不许哭要杀就杀,别啰嗦了。” “闭嘴”埃文厉声喝道,对着他的后脑勺开了枪。枪声尖利的炸开,哨兵的脑袋猛的往前一冲,前额撞在了石墙上,暗红的血从颅后的窟窿里淌下。中年人吓得直哆嗦,双手捂住了眼睛,埃文一个接一个把他们全部枪毙了,鲜血浸湿了墙角的干土。他收起枪,把尸体身上的证件全部收走,开车离开了哨所。 塞拉回过头,四具尸体并排倒在墙根,耷拉着脑袋。血顺着墙往下流,仿佛一副巨大的涂鸦。太阳从远方的山冈升了起来,照在灰白的墙上,把飞扬的尘土映成了金黄色。 她突然感到剧烈的恶心,浑身抽搐,捂住嘴干呕起来。塞拉颤抖着拾起枪,把它远远扔到一边,胃里排山倒海,就像吃了腐败的海鲜。 一只手压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的颤抖,塞拉含泪回过头。 “嗨,小姑娘。”彼得问道,“你还好吧” 塞拉点了点头。彼得望着车前窗,眼窝深陷,瘦削的脸颊布满胡茬,眼里盛满平静的悲伤。 “你瞧,”他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新的一天又到了。” 遗骸马上被送去鉴定,数日后结果出来了。遇难者均死于一个月前,男女都有,年 纪最小的只有四岁。尸体颅骨附近有子弹造成的穿孔,埃里温将难民的信息和尸检结果对比,证实了遇难者的身份。 彼得非常兴奋,立刻草拟了报道,预备发给报社,埃里温则紧锣密鼓的筹划着难民的逃离。起义当夜,他们将同时炸毁图兰境内所有营区的高墙,吉恩的部队会在附近牵制敌军,保证难民们平安撤离。埃里温日以继夜的工作,准备了上万张假证件,以证明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图兰人。 根据卢恩的建议,霍华德把本次行动命名为“自由之鹰”。 “长官,这是萨特波卡营区的嫌犯名单。” 亚伦粗略翻了一遍名册,皱眉问道:“这么多人” “这已经是筛过的结果了。有难民举报称,埃里温会利用垃圾车运送人员,每三天换一次班。是否立刻逮捕名单上的嫌犯” “不,先别打草惊蛇。”亚伦屈起指节敲敲桌面,若有所思,“继续跟踪他们,确定据点的位置。等时机到了再主动出击,一网打尽。” “长官,还有一件事。”副官迟疑了片刻,“听说埃里温当中混进了一个记者,正在到处打听埃因奥尔事件。需要解决掉他吗” “记者”亚伦挑眉,“这是小事。给他一个警告,让他赶紧滚。霍华德呢” “还在亚希兰,但他一周后会亲自前往玛利亚姆。” “情报来源可靠吗” “是他的亲兵送来的消息,此人将和霍华德同行。” “很好,是时候了。”亚伦沉吟道,“这次我会亲自指挥行动,不许出任何差错,务必活捉霍华德。” 第三十二章 图兰南部,玛利亚姆。 这里原本位于商路交汇之处,如今王国大道已经废弃,曾经繁华的小镇变得无人问津,海上军区在内陆的部队却依靠这条路补给,因此当一辆挂着军部牌照的卡车从路上经过时,没有引起岗哨的注意。 除了司机,车上总共有四个人,哨兵检查了每个人的证件,又掀开罩着车厢的帆布,里面全是大包的面粉和牛肉罐头。 “这些东西是送去哪里的” “雷西尔的第十三运输连。” 哨兵拉上帆布,通知沿路的关卡放行。直到把岗哨远远甩在身后,车里的人们才松了口气。每个人都做了变装,变化最大的是霍华德,乍眼很难令人把一个肤色黝黑c面目平庸的男人和名满北方的不死鸟联系起来。这段日子,霍华德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难民问题上。埃里温相信他在解放了难民后,会带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回到国内,击败安道尔政府,所以支持他和吉恩结盟。 然而吉恩提出要让难民取得图兰国籍,霍华德必须终生留在图兰。他和安道尔政府无冤无仇,不想把霍华德放回去得罪亲王。况且以他的名望,可以有效约束难民,保护新生的图兰,霍华德同意了。他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争,骨子里,他只是个传统军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缺乏野心去参与血腥的权利鬥争,更不想和安道尔政府长年累月的打内战。但他是反抗军部的英雄,只要他流露出放弃的意思,他的威信就会瞬间崩塌,甚至摧毁本次行动。 卢恩在军中一向特立独行,只把霍华德当作平等的朋友,因此每次遇到难以启齿的事,霍华德都会告诉他。他坚决要求霍华德隐瞒这件事,直到行动结束,但霍华德还是告诉了自己的亲信。这些人都跟随他多年,霍华德认为不该有所欺瞒。卢恩非常生气,甚至没有去送他,只警告他不要考验人性。 罕见的,霍华德有些走神。他望向窗外,红日高悬空中,阳光像沸煎的滚油泼在土坯路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树叶被晒得蜷曲起来,裸露的田埂仿佛瘦狗身上的一排排肋骨。周围没有一丝风,路面暑气蒸腾,只有知了聒噪的叫着。 前方就是玛利亚姆了。就在这时,霍华德突然从外套里掏出枪,隔着座椅指着司机的后背,语气平静:“开回去,我想起还有要事没有处理。” 车上的人正处在一级警备状态,一见他的举动立刻明白过来,四支枪口同时对着司机。 司机满头大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 “您这是做什么”他强作镇定的问道。霍华德一只手握枪,一只手稳稳压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却很轻柔:“停车,我不想杀你。” “将军” “马上停车” 他话音未落,司机突然狠狠踩下刹车,霍华德身体猛的往前一倾,额上撞得鲜血淋漓。卡车侧翻进田埂里,车轮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在田里留下一道长长的辙痕。 头部的重击令霍华德眼前一暗,等他回过神来,司机怀里正扯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枪口对着人质的太阳穴。另外两个战士已经毙命,横躺在后座上,血汩汩的从头部流出。 霍华德的心脏尖锐的抽搐了一下,慢慢放下枪:“尼克,放开他。” “可以。但总督想邀您一叙,请您老实呆在车里。” 霍华德没有作声。鲜血冲刷着脸上的油彩,纵横交错,显得分外狼狈。他的伤势不重,却浑身酸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出奇平静的望着自己一手提拔的下属,曾共历生死,多次以身相护的战友,随他背井离乡,把生命和荣誉交到他手中的朋友。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卢恩他苦涩的想。是我把这个艰难的选择交给了他,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他为我付出的还不够多 他不说话,尼克却耐不住沉默:“您没有要问我的吗” 霍华德笑了:“我是怎么中的毒” “出发前,我把药下到了您的水壶里。”尼克吞了口唾沫,“这种药不会伤及性命,只会令您暂时失去力气。我请求总督,由我来说服您,在我发出信号前他们不会靠近。” 霍华德点了点头,尼克的计策算不上高明,但在事发前能够按捺住自己,不让霍华德察觉任何异常,亚伦倒没有选错人。过了好一会儿,尼克才问道:“将军,您都不问我为什么背叛吗” 有什么好问的呢霍华德想。尼克定定望着他,却等不到一句回答。他凄然一笑,眼神绝望:“将军,您究竟把我们当成什么我们放弃了家庭,被当作叛徒赶出祖国,亲友因为我们遭到杀害,却无怨无悔,因为大家相信您是国家的希望。为什么” 他咬住嘴唇,浑然不觉唇 上已经鲜血淋漓:“为什么您要放弃复国” 霍华德靠在座椅上,眼神疲倦:“因为我不想再挑起战争了。” “您是英雄,可以为了和平放下私人恩怨,但我做不到”尼克惨然大叫,“我只是普通人,无法做到不憎恨,不复仇联军夺走了我的祖国,安道尔政府却让我的家人沦为美杜莎的饵食” “美杜莎”霍华德的脸色瞬间煞白,平静的面容终于浮现了裂痕。尼克说:“我从没告诉过您,是希望您不要有心理负担。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 “我不怪你。”霍华德闭上眼睛,“不过你是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一定会听话” 尼克张了张嘴,立刻去取袖管里的信号弹,怀中突然一空,后颈一阵锐痛。霍华德手起刀落,熟练的把他敲晕了。他将伤员横放在后座,扯下衬衫包裹伤口。 他的血可以净化任何剧毒,方才向尼克套话,不过在争取时间恢复。他坐进驾驶位,试着发动汽车,才发现引擎已经坏了。霍华德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昏迷的尼克身上。 霍华德曾告诉每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不是英雄,但每个人都当他在自谦。很多次他想说出真相,却总在最后一刻失去勇气。偶尔在面对那些赤诚的目光时,他会冷冷的想,你们真的明白自己跟随的是什么人吗 如果有人知道了,他敢身先士卒,一次次舍命保护他人,不过仗着自己是怪物,他的牺牲和付出会不会变得一文不值 如果有人知道了,所有悲剧都因他而起,把他奉为英雄的人会不会把仇恨和愤怒都转移到他身上,寝皮食肉以慰亲人在天之灵 “对不起。”他低下头,轻声说。 外面起风了。浓云翻涌,疾风扬起黄沙漫漫,呼啸着朝田野扑来。田间的老树被风刮得紧贴着田埂,忽而发出咔擦一声,竟被连根拔起撞在车前盖上。 车已经不能开了,霍华德推开车门,乱发抽打着他的脸。周围空无一人,但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阵仗真是不小啊,想要活捉么霍华德微微一笑,他一生历险无数,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恐怕真的逃不出去了。但他心头一片清明,所有事都交待好了,只等众人作出选择。 是战是降是夺回自由,还是放下武器,当一辈子圈养的家畜无论哪个选择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无论哪个都没有退路。 霍华德横刀在前,缓缓拔出清姬。长刀发出一声铮鸣,仿佛血色的闪电掠过眼前,刀身倒映着他的眼睛。 结局究竟如何,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三十三章 “塞拉姐姐,你怎么了” 刚过午后,塞拉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家人的死讯传来前,她就是这种感觉。帐篷里酷热难耐,她放下书,摸摸女孩的头发:“抱歉,我身上有些不舒服。” “姐姐,你生病了吗我去叫医生过来。” “不用了,可能是太热了。” 女孩瘦瘦小小,眼睛却出奇的大,苍白的脸颊凹陷,细细的胳膊上布满红斑,她在核爆后得了血液病。她趴在塞拉膝上,仰着脸听她讲故事。灰色的云团席卷了天空,风呜呜咆哮着掀开了帐帘。屋里的陶罐咚的一声倒翻,滚到了帐篷里的角落里。 “要下雨了,你先回去吧。”塞拉合上书,“不然你妈妈又要担心了。” “姐姐,我身上疼。” “怎么啦” “这里,还有这里。”女孩拍拍肩膀和大腿,“身上到处都痛,我每天都好饿,饿的时候肚子也痛。” 塞拉一阵心酸,只得吻了吻她的额头。过了一会儿,孩子的母亲来了。她是个纤瘦敏感的妇人,头发花白,脸上满是褶皱。她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三个儿子,这个仅剩的女儿是她的命。女孩已经睡熟了,妇人轻柔的用毛毯裹住她,正准备离开,塞拉叫住她,拿了面包和一个苹果出来。 “孩子还在长身体,别让她饿坏了。”她把面包硬塞给妇人,妇人迟疑了一下:“这是你的晚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塞拉把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放在女孩的毛毯里,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抱歉,我只有这些了。” 妇人飞快的扫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她深深欠了欠身,低声道:“对不住了,塞拉。” 电闪雷鸣,暴风雨在酝酿了半日后终于倾盆而下。天色黑得像午夜,锯齿状的闪电照亮了天空,第一波风雨吹断了电网,营区陷入一片黑暗。雨水把街道变成泥浆的激流,塞拉披了雨衣,提着一盏灯匆匆穿过帐篷的海洋。她熟练的避开岗哨,来到难民营的公共浴室前,吹熄了灯,掘开下水道的井盖。 塞拉把脸贴在井盖上,焦急的等待着。当指针走到六点整时,下水道里传来了动静。一个人轻轻敲着井盖,是暗号,三短一长。 “是谁” “塞拉米尔柯维奇。” “口令” “生存就是胜利。” 井盖开了,就在接班的战士探出头的时候,雪亮的灯光突然从四方照过来,两人被刺得睁不开眼。 塞拉大惊失色,立刻拔出枪,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乌压压的枪管像一片金属的森林,瞬间把酷暑变成了严冬。她的心陡然一沉,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塞拉慢慢放下枪,举起了双手。 就在霍华德被捕当晚,军部一举端掉了埃里温的六个据点,逮捕了上百名成员。塞拉等人被蒙上眼睛塞进卡车,经过崎岖泥泞的山路,被押解到了警察局。 塞拉被连夜提审,守卫给她戴了一个黑色头套,把她带到房间正中。他们把她的双手背到背后捆起来,然后拉起来吊在天花板上,逼她交代战友的名字。塞拉一言不发,他们就用带了钩刺的皮鞭抽打她,打得她全身皮开肉绽。 你还认识哪些成员他们身在何处你们平时怎么联络霍华德已经被捕了,你们不知道吗 塞拉毫不畏惧,竭力保持冷静。她在天花板上被吊了整整四个钟头,直到昏厥过去,一桶水又泼醒了她。他们解开了塞拉,把她拖到一个浴缸旁,将她的头按进水里,直到她濒临窒息才放开。 “说”他们尖叫着,“快说” 塞拉浑身抽搐,吐出的全是水。一连四十八小时,他们拷问着她,每次她昏过去,就会被刺骨的冰水泼醒。在她昏迷期间,亚伦下令处决所有参与过恐怖活动的成员,萨特波卡的队长埃文罗伯茨和另外二十人被枪决。天亮以后,霍华德被捕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立刻成了各大新闻的头条。 丽达闯进阁楼的时候,彼得正在收拾行囊。桌上放着拆开的邮包,里面装着一只血淋淋的死狗,被乱刀分尸,死相凄惨。 “你要去哪里”她单刀直入的问道。彼得擦了擦冷汗,强作镇定的说:“当然是回去。军部已经知道我在为你们做事,还查到了我的住处。我太小瞧他们了。” “你可以走,证据必须留下,我们会另想办法寄给报社。” “不可能。”他指着桌上的犬尸,“证据是我整理的,报道是我写的,只要一发表我就会没命。” “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霍华德已经被捕了”他霍然拔 高音量,“你们现在自身难保。妈的,我要回去,穷困潦倒的过一辈子总比横死街头好。” 他擦燃火柴,扔到录像带和照片上。丽达惊怒交加,连忙扑过去,挥舞着桌上的旧书拍打着火焰,想挽救这些珍贵的证据。“你调查大屠杀的时候就知道会有生命危险,为什么现在才逃跑” 彼得烦躁的在屋里踱着步子,半晌才忿忿道:“就算我不怕死,但他们居然查到了我老婆” “如果我没记错,她只是你前妻,而且已经再婚了。” “都一样”彼得被戳到了痛处,当场暴跳如雷,“在我心里,艾丽娅永远是我的老婆我不想连累她,你明白吗” “明白,但你没有权利毁掉这些证据。”丽达平静的拔出枪,“抱歉,你走吧。” 屋里一片死寂。半晌,彼得冷笑道:“你们除了拿枪对着别人的脑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是见效最快的办法。”丽达说,“你不想留着命去见你前妻吗” “是我老婆。” “你前妻。”丽达纠正他,“把东西交给我,我会派人保护你前妻。我数三声就开枪了。三c二” 彼得骂了句脏话,从包里掏出尸检结果,扔在丽达脸上,重重的摔上了房门。丽达收起枪,捡起报告小心的叠好。彼得从门缝里瞥了一眼,发现她跪在那里,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微弱的哭声仿佛一记重锤,敲打着他的心房。他蓦然想起遇难者的照片,有扎着大辫子的少女,面容清癯的学者,胖胖的面包师,温柔的家庭主妇,他们的面影在烈火中扭曲,化为森白的骨骸曝于荒野。他手中的报道,就是他们唯一活过的证据。 第三十四章 几十年人生沉浮,彼得早就扔掉了当记者的初心。为了成名,他杜撰新闻,跟女演员上床,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只要文章能引起轰动,他什么都写得出来,曾因报道一个高官的私生活,被人堵在暗巷里打得半死。但他的脚下好像长了桩子,一步都动不了,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月色下的累累白骨。 “混账。”他骂了一句,用鞋尖狠狠捻灭烟蒂,推门走进去。“我可以跟你们合作,但你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艾丽娅。” “如果你信不过我,可以拜托西蒙尼。”丽达说,“他会把你前妻秘密接到一个岛上,每天三班人轮流保护。” “该死,是我老婆,我强调过多少遍了。” “好吧,你老婆。”丽达眼里终于有了笑意,“你难道认为只要你名声大噪,她就会跟现在的丈夫离婚,回到你身边” 彼得老脸微红,丽达不再打趣他,把录像带装进包裹里,牢牢捆起来。彼得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救出将军,继续执行任务。”丽达语气平静,“恩里克先生,我们和你一样,都有绝不会妥协的人和事。” 得知霍华德被捕,卢恩立刻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吉恩出兵营救。吉恩答应由他带一支小队和西蒙尼会合,商讨如何营救霍华德,克洛伊则率领另一支小队,日夜兼程赶往萨特波卡。 塞拉没有杀过士兵,军区拷问不出结果后,就把她扔进一个单人牢房,让她自生自灭。她的伤口化脓了,浑身滚烫,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牢里闷热潮湿,濡湿的衣服粘着伤口,只要动一下就痛得撕心裂肺。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会呆呆的望着窗外,牢里只有一扇窗户,但每到夜里依然能见到满天繁星。守兵可怜她,偷偷给她带来了伤药。他是个和气的中年人,两鬓已经斑白,塞拉恢复意识之后,两人偶尔会聊几句。他是坎特伯雷人,妻子已经去世,家里还有个跟塞拉同龄的女儿,每周都要给他写信。牢里饮食条件恶劣,他就带了自己熬的粥,粥里放了磨碎的燕麦和牛奶,喝起来胃里很暖。 塞拉毕竟年轻,伤口结痂之后,很快就可以下床了。塞拉用小石子在墙上记着日子,冷静的等待着身体康复。 一周后的晚上,她正躺着休息时,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枪声。塞拉立刻直起身,一发手榴弹就在窗外爆炸,弹片差点扎进她的眼睛。她听到有人往牢房冲来,很快走廊里便传来惨叫。袭击者把锁一一用枪打碎,一脚踹开了门。 “克洛伊” “跟我走。”他扔给她一把冲锋枪。外面枪声暴作,两人冲出牢门,迎面和一个士兵撞上,塞拉毫不犹豫的开了枪,士兵脚步一个踉跄,顺着台阶滚下去,脸色吃惊而痛苦。他睁着眼睛倒在那儿,塞拉才发现他竟是平时照顾自己的守兵。 “愣着做什么”克洛伊猛的把她拉向墙后,子弹从头顶嗖嗖的飞过,弹片擦伤了塞拉的胳膊。等到枪声沉寂,他立刻端起冲锋枪,对着远处倾泻着子弹,他的腰上绑满了弹夹,打空了就换一个,直到对方的枪哑了火。他抬起枪,干脆的击中了士兵的头部,拉着塞拉跑向门外,门口停着一辆涂着迷彩的越野车,里面已经塞满了人,开车的竟然是彼得。 “怎么会是你丽达呢” “一言难尽,赶快上来”他狠狠踩下油门,汽车像离弦的箭窜了出去,塞拉一头撞上了车顶。子弹噼里啪啦的打在车身,留下大大小小的凹痕,彼得紧握住方向盘,汽车在公路上扭成“z”字前进。克洛伊架好机枪,爬到车顶上,冒着雨点般的枪弹猛烈扫射着追兵,末了扔出一个榴弹,正中一辆卡车的车前窗。 一道红光轰然爆开,挡风玻璃全碎,司机俯在驾驶座上,头部鲜血淋漓。另一个士兵追上来猛拉枪栓,企图击中车轮,但越野车已经驶上环山公路,把追兵远远抛在身后。 克洛伊收起剩下的弹夹,以备不时之需。灼热的枪管焼焦了他的皮手套,他咬下手套,俯下身爬进车厢。借着外面的火光,塞拉发现供电厂的方向正升起浓烟。 “马瑞尔,人已经救出来了,通知他们撤退。”他对一个瘦高的队员说。车厢里弥漫着汗水的酸臭和血腥,塞拉环视车厢,算上彼得和克洛伊,一共才十二个人。 “据点的人呢” “驻军包围了据点,把里面的人全部炸死了。” 塞拉没有答话。她身上的枪伤严重黏结,疼得厉害。越野车卷起一路尘烟,呼啸着驶向港口南面。彼得把车停在了一处灌木丛,撕下了车身上的伪装,换掉车牌,穿过城内狭窄的大街小巷,驶向一座僻静的阁楼。一下车,他们立刻用防水布把车遮掩起来,将伤员抬进屋里。 “丽 达带了一支小队袭击供电厂,很快会回来汇合。”克洛伊说,“根据截获的情报,明晚八点,驻军将对萨特波卡一带展开大规模空袭,这里很快会成为战场。吉恩先生命令你们立即撤退,我就是来带你们离开的。” “任务呢” “不用管了。” 塞拉沉默了很久:“将军真的被捕了吗” “是的,卢恩正在赶往首都,准备和西蒙尼一同劫狱。现在埃里温的指挥层一片混乱,没人顾得上你们。我建议你们放弃行动,有多远逃多远。” “但是难民” “管他们去死” 马瑞尔高声叫道。他急促的喘着气,恨恨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拼了命想救他们,这就是他们的回报” “别这样,马瑞尔。”一个战士从沙发上支起上身,虚弱的劝道,“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我们。”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我们冒死保护他们,他们却从背后捅刀子。我和埃文从参军以来就是好兄弟,现在我连他的遗体都带不回来。”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克洛伊冷漠的说:“你们觉得是好意,别人未必领情。” “我的妻子一直在北方等我,她才值得我用生命守护。”他粗鲁的擦了擦眼角,决然道,“我要离开这里,脱离埃里温。” 塞拉刚想开口,雷米一拳砸在了桌上:“妈的,老子要走就这么死掉,我不甘心啊” 屋里传来隐隐的啜泣声,这些战士背井离乡,多少艰难困苦都咬牙挺过来了,却在同胞的背叛前红了眼圈。 “决定好了吗”克洛伊问道,“等丽达回来,我们立刻出发。” “我不走。”塞拉平静的说,“我要继续执行任务。” 寂静如刀落下。半晌,雷米跳起来叫道:“你疯了吗” “这群难民虽然可恶,至少该把空袭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赶紧逃命。” “你打算怎么做”马瑞尔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你还没意识到,有些人不死到临头绝不会醒悟吗” “我我赞同塞拉。”一个叫丽贝卡的女孩小声说,“营里有一万五千人呢,还有许多孩子在,不能一走了之。” “营里的确有一万多人,可是一万只羔羊有什么用给他们武器,他们敢用吗”马瑞尔越说越快,就像在说服自己一样,“别犯傻了,就算你们心胸宽大,愿意牺牲自己去救他们,这群人随时会为了蝇头小利背叛。” “如果将军在这里,一定会选择回去。” 马瑞尔被噎得哑口无言。塞拉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夜空。“你们好好考虑吧,有结果了再告诉我。” 第三十五章 塞拉回屋时,发现克洛伊正坐在台阶上等她。塞拉在他身旁坐下,克洛伊说:“没想到你会主动去送死。” “我不想死。”塞拉把脸埋在膝盖间,“明天的行动,你能跟我一起吗” “给钱。” “我没有钱。”塞拉认真的问道,“用美色行吗” 克洛伊瞥了她一眼:“就你我还不如照镜子。” 塞拉没有回答。克洛伊低下头,发现她的双手正在不易察觉的发抖。塞拉脸色苍白,紧紧按住双手,朝他勉强笑了笑。 “今天我第一次杀了人。”她说,“那个士兵一直在照顾我,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我总觉得他是来告诉我赶紧逃命,我却杀了他。” “你想多了,他肯定是奉命来杀你。” “你不明白。” “要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忘掉这个愚蠢的问题。”克洛伊撑着下巴,仔细的打量着塞拉,“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有时候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候又觉得你蠢得出奇。” “你是在恭维我,还是在骂我呢” “骂你。”克洛伊眯起眼睛,“为了一群白眼狼去送死,真是蠢到家了。” “是啊。”塞拉自嘲的笑笑,“离开故乡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今后要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可是为什么” 她低头望着掌心,轻声问道:“为什么到了现在,我还没把良心扔去喂狗” 她怔怔的问着自己,眼中渐渐有了泪光。克洛伊安静的望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还有家人吗” “没了,他们全部死在战争中。” “我也是。”他说,“我的父母早就死于部落的仇杀。我回到图兰,本来是为了参加姐姐的婚礼,却得知她和祖父都已遇害。” “你没有留在部落吗” “我虽然是因蒂人,父亲却是入赘的学者。我很早就讨厌部落的封闭落后,想去瞧瞧外面的世界。后来我离开了部落,却发现外面远不如想象中美好。战争c贫穷c瘟疫哪里都一样。”他的声音柔缓低沉,“当我终于厌倦了流浪,想回家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所以你加入了起义军。” “对。但除了报仇,我还在调查一个人的下落。” “谁” “一个叫塞米尔尤克利夫的男人。你认识吗” 塞拉摇了摇头:“你有他的照片吗” “没有。我只从姐姐的信中得知他是个考古学者,去年十月末来到部落。见过他的人都死了,我只能四处打听消息。” “考古学者”塞拉心头一震,“他和你有仇吗” “他是我的姐夫。”他凄然道,“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想见一见这位姐夫,就当留点念想。” 他的目光险些令塞拉动摇,但直觉却强烈的告诉塞拉,他在撒谎。她定了定神,平静的回答:“对不起,我不认识他。” 克洛伊的眼神暗了暗,没有再开口。乌云慢慢散去,明净的月光溢洒在海面上,浪花轻柔拍打着沙滩。克洛伊轻轻哼起了歌,唱的依然是那首归乡之歌。塞拉听不懂歌词,但歌声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内心深处的门扉。一条路从脚下延伸出去,通往远古的乐园。泉水叮咚,海潮往复,风吹过镀金的屋顶,万千银铃发出美妙的乐声。 “世上真的有乐园吗”塞拉喃喃道,“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人人都能幸福生活的乐园,真的存在吗” “过去曾经存在。”克洛伊回答,“人类的祖先犯下重罪,所以被赶出了乐园。许多人已经忘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去。” 塞拉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她睡着了。梦里始终有一首歌的旋律在回响,塞拉觉得自己记得这首歌,不是用大脑,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记忆。她有很多话想问克洛伊,但是当她醒来时,克洛伊已经走了,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塞拉坐在台阶上,凝视着黎明的天空。白昼一寸一寸染尽了黑夜,晨曦终于来临。 chater2自由之鹰 图兰时间晚18:30,港口城市格拉尼尔。 落日西沉,天际暮云翻滚,晚霞像一团艳烈的火,把大海染成了铁色的暗红。海浪猛烈拍打着城垛,两道防波堤一左一右伸入海中,形成一个圆形的港口,高耸的胡安监狱就建在防波堤上,湍急的海流途径监狱脚下,北上进入平静的港湾。阴森森的三道胸墙沿着山势逐级下沉,城墙上有数不清的箭楼和瞭望塔,干涸的壕沟里遍布着铁钉竹刺,它曾是图兰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监狱, 如今主要用来关押政治犯。 西蒙尼身着海军少校制服,开车来到了监狱附近。他把吉普车停在一门生锈的炮台前,嘴里叼着一支烟,举起望远镜眺望监狱。暗红的海水漫过礁石,在石滩上留下细腻的白沫。 天海交界之处,渔船正陆续扬帆归来。 18:35 身着图兰服饰的埃里温战士随人群涌入格拉尼尔,把武器藏在长袍下,三三两两穿越大街小巷,来到了预定的攻击位置。 第一组到达了码头,控制了停泊的渔船,第二组来到了街心广场,第三组换上驻军的制服,占领了监狱通往防波堤的大门和周围房屋的制高点,准备掩护劫狱部队撤退,第四组则融入了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18:40 炽烈的骄阳下,一架海上军区的运输机轰鸣着对准了跑道,准备在机场着陆。太阳直射着停机坪,路面暑气蒸腾。两个埃里温战士扮作工作人员,正推着清扫车忙碌。两人避开守军,把炸药贴在直升机的油箱上,安装好引爆器后,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18:45 四名战士扮作领事馆的官员,驱车来到了凯贝斯大酒店,这里是高级军官最喜欢光顾的消遣场所,常年聚集着各国政要和特工。他们下了车,卸下沉重的行李箱搬进大理石门厅,向前台出示了护照。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接待员把护照还给他们,笑容满面的问道。领队的战士摇了摇头,推着行李箱进了房间,其他成员则穿过一段短短的台阶,走入酒吧丝绒般柔软的黑暗里,叫上一杯杜松子酒,在琉特琴悠扬的乐声中细细品着。 18:50 上百名埃里温的战士在城外集结完毕。他们在公路上埋好了地雷,架起机枪,预备拦截对胡安监狱的增援。一组战士驱车来到供电厂,避到了平房之间的暗巷中,随时准备发起突袭。 第三十六章 18:55 封锁监狱进出通道的部队集结完毕,埋伏在城外的阻击部队准备完毕。 两百名战士化装成图兰人,埋伏在监狱的四个方向,随时准备发起总攻。各制高点上的部队已经严阵以待,打进监狱的内应发来了准备就绪的信号。 18:59 西蒙尼注视着表盘,指针一分一秒的流逝,表盘上的分针已经形成锐角,接近顶端时针的位置。 19:00 对讲机里传来低沉的男声:“暴风雨降临。” 一阵巨大的冲击波卷进了酒店,电梯的缆绳轰然断裂,电梯厢猛的坠落,雨点般的碎玻璃洒落到酒店大堂。天花板裂开一道锯齿状的缝隙,鲜血泼洒在镶嵌金丝的纱屏上。一阵可怕的寂静后,烟雾中传来了伤员痛苦的呻吟。两名军官俯在前台上,很快就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在酒店爆炸的瞬间,一团橙红的火球从机场上方升起,停机坪上的直升机接二连三的爆炸,震耳欲聋的轰鸣撕碎了天空。埃里温的战士们从周围的隐蔽所冲了出来,端起冲锋枪对着驻军扫射。与此同时,另一队战士已经攻进了供电厂,激烈的战鬥随之打响。 19:15 霍华德坐在牢房的床上,盘腿靠着墙。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闭着眼睛,直到脚步声来到面前。 “你的同伙来劫狱了。”亚伦脸色阴沉,“他们袭击了凯贝斯酒店和机场,炸死了许多士兵,我收到上级命令立刻处决你。” 霍华德微微皱眉,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你竟然没有报告上级” “告诉他们什么你是不死之身的事”亚伦问道,“你想被人捉去做实验” 霍华德没有回答。亚伦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美杜莎之血。” 霍华德浑身一震。我真的杀得死这个人吗亚伦不禁扪心自问。“二十年前,安道尔家族不知从哪里得到一种具有无限再生能力的溶剂,本来想培育一个不死军团,但被注射的人全变成了石头,才不得不改变研究方向,用溶剂来制作生化兵器。” 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霍华德。“然而在实验品当中,有万分之一的人对美杜莎的毒性免疫,变成了不死之身。不死鸟霍华德卡夫曼,你的部下知道这个秘密吗”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人猜出来。”霍华德的神情疲惫,“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你好像并不惊讶。” “很不幸,我正好认识一个跟你一样的怪物。”亚伦有些激愤,“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投降吧,不要让局面变得无可挽回。” “我拒绝。” “那是你的同胞,你就这么在意自己的名声,宁愿漠视无数人的性命” 霍华德笑了:“收起你的伪善吧。人对生存是有追求的,在难民营中他们能追求什么像家畜一样蹲在笼子里,等着哪天被集体屠杀吗” “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你做不到。”霍华德斩钉截铁道,“作出决定的是军部,不是你。你想善待难民,但军部只想摆脱麻烦,战鬥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亚伦望着霍华德,发现他还和被捕时一样,眼睛里充满了力量。他再次意识到这个人不能留,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是对军部巨大的威胁。他沉默片刻,输入了密码。霍华德听到电子锁解开的声音,惊讶的抬起头。 “今晚你会被转移到别处。”亚伦紧紧绷着脸,“暴动镇压下来后,我会把你转移到坎特格兰德监狱。那里有一种全封闭牢房,只有一个出气孔,你会在牢里度过后半生,终生无法接触任何人。” “我该感谢你的善良吗” “闭嘴,我不希望外人知道美杜莎的秘密。” 亚伦打开门栓,亲自押着霍华德,枪口顶着他的后脑勺。这种大口径子弹能在瞬间打碎他的颅骨,哪怕是霍华德都要花上不少时间恢复。四名士兵端着枪在前面开路,以防突生变故。霍华德的脚步很慢,每走一步,身上的镣铐就发出沉重的声响。 “快走,不要拖延时间。”亚伦警告他,枪口往他颅骨的凹陷处顶了顶。霍华德耸了耸肩:“总督先生,没人戴着这么重的镣铐还能健步如飞。” 就在这时,灯光戛然而止。走廊里突然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灯光一层层熄灭了,整座城市卷进了彻底的黑暗。亚伦心头一惊,毫不犹豫的叩动扳机,子弹却打在了墙上。他的下颌一阵剧痛,亚伦抬肘还击,却被反绞住胳膊。他发出一声痛哼,感到冰冷的枪口指着太阳穴。 “抱歉了。”霍华德俯在他耳畔,声音低沉,“子弹不长眼,请您不要乱动。” 应急灯亮了,警笛高声鸣叫。刺眼的白光令亚伦眯起眼睛,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监狱的南墙腾起滚滚黑烟。等到烟雾和碎石逐渐散去,墙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一架军用吉普风驰电掣的冲进监狱,立刻陷入了枪弹的暴雨中。 “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离开监狱,让你的部下停止攻击。”霍华德说。士兵们端着枪,都一脸不知所措的望着亚伦,亚伦暗骂了一句。“不可能。” “听说你的妻子已身怀六甲,你难道不想见孩子一面”霍华德语气平静,“让他们退下,否则我立刻毙了你。” 亚伦咬了咬唇,朝赶来的军官使了个眼色。后者不得不退开,下令士兵让出了一条路,霍华德押着亚伦公然走出牢房,士兵们不敢开枪,只得用愤怒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们调了这么多人来劫狱,不顾难民的死活了吗”亚伦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军部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杀不杀你结果都一样。” 一枚榴弹在窗外爆炸,冲击波撼动了整层楼,碎玻璃从天而降,霍华德侧身避开,亚伦趁机抬肘猛击他的侧腹。他闷哼一声,松开了亚伦,士兵们立刻冲过来围成一堵人墙,把亚伦层层保护起来。走廊里枪弹横飞,霍华德抬腿撂倒一个士兵,夺过枪瞄准亚伦,击中了他的大腿。 “长官” 子弹擦破了亚伦的动脉,伤口血如泉涌,走廊里瞬间乱作一团。周围闹哄哄的,无数双手伸过来想拉起他:“快通知医务班” “保护总督,逮捕卡夫曼”一个士兵高喊道,开枪击中了应急灯,随即拉起霍华德,一路直奔仓库。他摘下伪装,露出一头显眼的银发。 “卢恩” 卢恩按住流血的右臂,取出信号枪对着天空发射,漆黑的夜幕里升起红色的火焰。他撕下衬衫裹住伤口,调侃道:“欠你的人情,我已经还了。” 霍华德一愣,眼中有了笑意:“你这混账,总是让人意外。” “霍华德,你真是自作自受,我都懒得骂你。”卢恩掏出钥匙解开镣铐,扔给他一支冲锋枪,“就你这种只会打仗的笨蛋,居然还有一大群人崇拜,真是活见鬼了。” 第三十七章 霍华德正想开口,走廊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竖起食指,把弹夹推入冲锋枪。“你们带了多少人” “三百人。” “太多了。” “去向西蒙尼抱怨。”卢恩说,“这件事我可决定不了。” “出去再聊吧。” 两人靠近门口,隐藏在墙壁的阴影中。霍华德右手持枪,左手对卢恩竖起三根手指,变成两根根,最后猛的握拳。 两人同时飞身窜了出去,霎时枪声大作。 吉普车炮弹似的从断墙射了出去,车顶噼里啪啦下雹子一样热闹。正在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远处升起的信号弹,在黑暗中仿佛一个坐标。 “将军已经救出来了。”西蒙尼立刻下令,“现在兵分两路,一路去释放监狱里的囚犯,让他们朝不同方向逃跑,一路去信号弹的位置。” 十名突击队员跳下车冲向监狱,西蒙尼借着短暂的混乱突入方才发出信号弹的位置,胡安监狱有众多围墙和通道,初来乍到很容易迷路,但他对监狱的构造已经烂熟于心,驾驶吉普游鱼般穿梭在金属栅栏间。监狱里枪炮连天,埃里温的战士早已占据周围房屋的制高点,把增援部队打得寸步难行。 这时,一个黑影突然从头顶坠落,猛烈的风中衣袂翻飞。西蒙尼猛打方向盘,车轮急速擦过路面,发出尖锐的转向声,来人落在车前盖上,车头往下重重一压,凹下一个深坑,挡风玻璃哗啦一声全碎。 来人跳入驾驶座,借着爆炸的火光,西蒙尼看清了他的长相:“将军” “嗯。”霍华德简短的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西蒙尼的眼圈都红了,他迅速掏出信号枪对空鸣响,向突击部队下达了撤退命令:“将军,他们没有折磨您吧您身上有血,伤势严重吗” “没有,不是我的血。” 霍华德话音未落,卢恩从楼里狼狈的冲了出来,一溜烟窜过来躲进车里。霍华德问道:“你怎么不跳下来”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西蒙尼神色复杂的望着卢恩,没有说什么。霍华德上好弹夹,问道:“难民们都撤离了吗” “现在顾不上他们了。”西蒙尼说,“我已经下令各据点的成员和起义军配合,一旦攻下难民营所在城市,立刻释放他们。” 霍华德紧紧皱眉,西蒙尼抢先答道:“将军,我们只是一支异国孤军,失去您就会分崩离析。这次埃里温的指挥层损失惨重,我们不能再失去您了。” 霍华德沉默了。他的眼神晦暗,眉目在火光的映照下模糊不清。吉普车很快离开监狱,西蒙尼撕下车身的伪装,车辆已经按照驻军标准重新粉刷,车门上喷着建制编号:第13步兵连。 “把衣服换了,我们要去因蒂人的部落避一避。”他扔给霍华德一套军官制服。 城里警笛声蜂鸣,到处都是塞满士兵的卡车。西蒙尼开着车明目张胆的穿过最繁华的路段,朝山区的方向驶去。就在他们靠近运河的时候,一张闪光的地毯突然从身后铺展开来。电力恢复了。 “替我接通亚希兰的指挥部。”霍华德终于说,“我有事要交待。” 19:40 “喂,你听说了吗叛军已经打到了萨特波卡近郊,上面正在紧急调部队支援。” “不会吧” “真的,前两天不是飞过了许多轰炸机吗现在营里到处都在传,空军第九师团已经出动了,要对这一带进行轰炸。” 萨特波卡营区,两个守兵正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太阳已经落山,灼热的风不时卷起沙尘,两人热得头晕目眩。其中一人舔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的说:“从早上开始,头儿就不见了。高级军官全跑了,只剩我们还在这里傻站着。” “如果要对萨特波卡空袭,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你傻了吗要是大家一窝蜂的跑了,空袭的消息不就泄露给敌人了”他用枪托敲了敲脚下的水泥砖,另一个士兵吓坏了:“轰炸机可没长眼睛,要是炸弹落下来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擅离职守要被枪毙,只有听到炸弹落下来时赶紧逃命了。” “我老婆才怀上孩子,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士兵叫道,“这群王八蛋,是要我们被自己人打死吗” 士兵话音未落,远方突然升起滚滚浓烟。两人变了脸色,都竖起耳朵。烈焰卷起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摇撼着大地,震耳欲聋的轰鸣十英里外都能听到。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因惊恐而毫无生气。他们同时扔下枪,钻进一辆卡车猛踩油门。汽车扬起 阵阵尘烟,一眨眼的工夫就逃得没影了。 营里乱作一团,难民们惊恐的彼此推搡着,爆炸声唤起了他们对战争恐怖的回忆。他们都是从战乱中心一路逃到图兰,却发现这块小小的营地已经不能庇护他们。人群尖叫着涌向营外,又被挥舞着冲锋枪的士兵赶了回来。 “回去都回去”士兵声嘶力竭的维持着秩序,“这只是军事演习” “骗人,是叛军打过来了” 几个难民冲过了封锁区,手脚并用的爬上铁丝网,却被瞭望塔上的机枪打了下来,鲜血淋漓的挂在网上。铁丝网上通了电,有些人躲闪不及被电流击中,当场扑地哀嚎。难民们被吓破了胆,重新退回去,聚成一团瑟瑟发抖。 士兵总算松了口气。然而他的脚步突然一个踉跄,血从额上的窟窿汩汩流出。士兵们接二连三的中枪,仿佛被死神瞄准了眉心。一辆军用卡车从山坡上风驰电掣的驶来,冒着弹雨冲进了难民营。四名戴着头盔的队员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击毙了守兵。 “我们是起义军的部队”为首的队员高声宣布,“这里马上会成为战场,请大家赶紧逃走” 她用格尔达语和图兰语分别喊了一遍,难民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北方人,对图兰内战不甚了解,不知是否该信任这些外国人。先前逃走的难民尸体仍挂在铁丝网上,人群踌躇不决,不敢迈出脚步。 见众人犹豫着不动,塞拉心急如焚,又喊了一遍。这是她的主意,先在营区近郊制造爆炸,再以起义军的名义闯进来。双方交战正酣,这是难民们都知道的事。但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只希望争取到时间,让人们赶紧在空袭前逃走。 头顶的机枪猛烈扫射起来,塞拉立刻避到车后。人群中响起惊惶的惨叫,混乱中她的脸被打伤了,头盔掉了下来,一名妇人突然发出惊叫。 “骗子”